第9章 第 9 章

——这个团队,不太得劲。

宁无歌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定论。

此刻,她正高高地坐在首位,丝绸般的黑色披风乖顺地垂在腰畔,上面的羽毛绣花若隐若现,像一只孤单的白鸟。茶汤的香气袅袅而起,将眼前的景象渲染的一片朦胧。她低头饮了一口,难得地展露出一点耐心来,“我再问你一次,现下这个分部中有多少人啊?”

她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犹如妖邪。这是这里的大多数人对宁无歌的印象,他们惧怕她,惧怕她神出鬼没的行踪,自然也惧怕她藏不住的,像狼一样的野心和狠厉。这份狠厉浸在骨子里,和一切属于安宁的感情泾渭分明地划了一条线,让人只想要远离。自她来到白羽卫的第一刻起,就似乎宣告着与一切安逸享乐的氛围割席。

过了良久,才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她一撞上无歌沉沉的眼睛,便脸红了起来,半天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宁,宁统领,此处共有四……四十二个。”

五羽使说的没错,眼下的确是个多事之秋,官职升降调配,往往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一个地方到底是由谁当家作主,倒真是应了那句世事难料。不过,他们脸上的惊慌担忧之色也太过真切了些,倒像是合力隐瞒着什么大事似的。宁无歌想了想,又道,“可是,每天夜晚外出巡逻做事的人,绝没有超过三十个。这是怎么回事呢?”

门扉那里突然极轻的响了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一列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入,顿时将内堂挤做乌泱泱的一团,为首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惴惴地打量了宁无歌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宁无歌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些是什么人啊?”

以她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这些人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意义上的训练,战斗力几乎可以归零。然而,这些人却在名册上占着白羽卫的名额。宁无歌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头却已起了怒意。而那为首的老婆子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绞着手。

“宁统领有所不知,方副统领出身尊贵,来这里之后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方城主心疼他,便派了这几位过来,他们是专职负责方副统领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的。“

很清朗的声音,一个人袖手站在房间的一角。他仰起一副过分浅淡的眉眼看向无歌,像片薄薄的云烟。随着他脚步的踏出,衣袖浮动间,漾开一丝草木的香气,微苦,“方副统领出身不凡,一言一行不可以寻常度量,还望宁统领海涵了。”

宁无歌微微眯起眼睛,“你又是什么人?”

蓝衣少年只是微笑,倒是他身边有人战战兢兢地回话了,“这位是……前副统领。您未上任之前,一向是由他代理事务的,现如今方公子降职成了副统领,他便无处可去……”

宁无歌心中明悟,方举灿虽担着个统领名号,却整日游手好闲,对大小事务一概不上心,他父母辈便给他请了帮手安插进来,到底算是有个人帮他兜底。眼前的少年想必就是方家的家臣。她放下了茶盏,向那蓝衣少年道,“方举灿呢?”

话音未落,呛啷一声,一个茶盏从屏风后面破出来,直接冲她额角过去了。

风声猎猎,室内的人无一反应过来这场变故,全都吓得呆住了,全体噤若寒蝉,连那蓝衣少年都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了。

正要血溅当场间,宁无歌伸出手来,将那茶盏半路一抄,截在了手上。

她神色转冷,翻手用力往地上一砸,茶盏顷刻粉碎,瓷片混合着热茶四溅,爆裂开来。这声响声极为巨大,屋里的人全都惊叫起来,不断地往后退。蓝衣少年也抬起了头,好像有些讶然,满室的寂静,唯有热水蜿蜒流淌,在地砖上汩汩地冒着热气。

宁无歌的声音很平静, “既惹了方副统领生气,这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这茶杯我替他砸了,就算替他出气。”

方举灿已经冲到了中堂,他也不说话,只站着,目光冷冷地盯着无歌。

宁无歌端坐着,八风不动,“我新官上任,方副统领想必是来拜会新上司的。你的心意我领了。”

“此事荒谬绝伦,我改日定会拜会父亲母亲,请他们收回成命!”

“既想要令尊令堂改主意,你就更应该收敛声息,乖乖地做他们的好儿子才是。如此大闹,又丢东西,又不行礼,只怕你爸爸妈妈不会喜欢。”

方举灿一时气结,双拳已经握紧。他一生养尊处优,如同活在云端,向来只有他坐在上头向底下人训话的份,从来没有什么人反过来训斥他,更何况是他厌恶至极的。过了半晌,他才道,“你也莫太张狂,不过是一时得志。”

“我什么下场,不劳方副统领费心。”无歌道,“不过你现在已经迟到了,还砸了个杯子在这里大吼大叫,若此刻立刻请罪认错,我还能放你一条活路,冥顽不灵,只能按照条例,施以鞭刑了。”

“你放我一条活路?”方举灿不屑一顾,说到一半,才回过味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敢抽我鞭子?”

“我还是那句话。”这话压得极轻,几乎是同他耳语,“从方家到都城,以咱们魔界脚程最快的火焰狮兽也需要四个时辰,你大可一路哭着回去告状让你爹爹妈妈来治我的罪,不过一来一回,不管我事后是死是活,你总得屁股开花。我是不怕死不怕事的人,不知道你怕不怕屁股开花呢?”

方举灿大概一生没遇到过这阵仗,涨红着脸不吭声了,若是眼中的杀意能化作实体,宁无歌大抵早就被他杀死十数个来回了。他清楚地知道宁无歌正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怕死也不怕事的人,因此尽管满腔通天怒火,却一点也不敢造次,生怕惹了这个疯子,真让他在众人面前狠狠丢一回脸。

疯女人,真是疯女人!他在心底怒骂不休,然而却无可奈何。

“宁……”这一声叫的实在勉强,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似的,“宁统领,属下失礼了。”

“唔,我听到了,不过这个杯子还要从方副统领饷银里扣。”无歌不动声色 ,“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下去吧!”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方举灿举步如风,到了外面,又是一声巨响,不知他又砸碎了什么东西。宁无歌转过身,那蓝衣的少年却没有动。宁无歌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退后一步,行礼,“请让我为大人疗伤。”

其实,这时候无歌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泥沙和鲜血混合在一起,倒显得有些伤势可怖,她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你是个巫者?”

三界之中会治愈术的职业有许多,神族往往通过施加给人祝福达到治疗的效果,炼药师冶炼药剂,医者一心救人,巫是人数最少的那一类,他们总是披着宽大的袍子,沉默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后,观测星象,焚烧药草,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达成各种稀奇古怪的目的,像游走在人世和幽冥的幻影。

少年愣了愣,是默认的意思,“想不到大人对巫也有建树。”

他上前两步,随手在座位旁抓了束阳光放进手心,那团被他随手抓下来的东西无声地蠕动起来,在少年白皙的手掌上爆沸。它变成了一种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材质,是一种好看的,通透的金色。少年反过掌心,让阳光一滴滴地顺着他的指尖滴到宁无歌的伤处。

不痛,甚至有点痒。

“你年纪轻轻,甘心来做一个二世祖的手下?”宁无歌漫不经心地问道,她的目光停留在大堂中央的一具虫类标本上,金黄的虫王展翅欲飞,它的动作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虽有冲天之志,却无可奈何。

“方城主待我很好。”蓝衣少年愣一愣,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好像一泓清水,微微一闪,“为人下属,自然要尽忠职守,做到自己的本分。”

“本分?那你觉得,方举灿有做到自己的本分吗?”

“有与没有,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少年答道,这回,他的问话很小心,“倘若没有,大人又打算如何处置……方副统领?”

“且任他闹吧。年轻人有点小脾气,不丢人。若闹到绝食自杀的份上,便派人把他屋里尖锐的东西都收齐了,封住穴道,到了饭点拿点饭菜粥水一灌,保他不死便是了。”无歌说,“传出去咱们这里有人哭着出去找爹妈……这名声不大好。”

她的声音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对你们巫的事情,了解的不是很清楚。听说有名的巫可以强行剥离别人的记忆,不管那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死人——有这样的事么?”她问道,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受伤的地方平滑如初,好像属于这片肌肤的时间已经被逆转了,这是巫的力量,诡异而宏伟。

“大人是从哪里听说过的这种禁忌法术?”少年问道,他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 “早在二百年前,剥离记忆的巫术便禁止对任何活人使用了。因为这种巫术太过越界,让生者感到强烈的不安。因此,被发现从活人身上剥离记忆的巫者会遭到所有人的鄙视和追杀,不死不休。”

“活人不行,那死人呢?”

“也只有七天。留给巫者的时间只有七天。到了第七天,死者的魂魄便离开了躯体,往幽冥道飘飘而去,这是天道不可违抗的力量,即使是最顶尖的巫者也无法将死者魂魄重新拉回人世,有关他的一切记忆也随之消散在人世间。”

“消散?我以为记忆就像颈上饰物,掌间疤痕,就算一时被忘记,但却始终存在。”

“不,记忆也是会彻底消逝的。”他说,声音轻的有点像梦游时候人的呓语,“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就算你不想要,也会长着脚自己跑回来,但是一旦消逝,就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都再也找不到。即使是世间最强大的巫也对它的消逝无能为力。”

“你会这门法术么?”

“我会。”

又是一阵长长的,令两人都感到窒息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无歌道,她将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一页,嗅到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草木香气,长长的树影倾覆在她头上,每一条浓浓淡淡的影子都像要从她头上倾落下来,将她吞没。

“风茗,我的名字,叫凌风茗。”

她合上了手里的书,思考了一下,又说,“你很有用。方举灿他不做事,你来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