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不得不说,宁无歌的统治取得了相当的成效。现在,白羽卫们的轮值表终于恢复了正常,在晚上也没有任何人哈哈大笑,饮酒赌钱了。人们进进出出的时候,口中念叨的至少是公务,而不是某一件新奇好玩,可以讨好他们上司的有趣玩意了。至于赌,离离每晚都雷打不动地坐在大堂的一角,沉默地读着那些文书,但只要让她听到这里的什么人试图开赌局,她就立刻放下书卷加入了他们。理所应当的,她使所有白羽卫中的好赌者都失去了至少三个月的俸禄。

在收拢了满满一袋的钱币之后,她困惑地发出了疑问,“决心打赌之前,至少应该学一学算术吧?”

虽然她并没有贬低的意思,但她的语气里货真价实的困惑显然让所有人都觉得被侮辱了,在此之后,赌|博彻底地在这个小小的机构里销声匿迹了。

宁无歌原本以为,最多只需要两天时间,方举灿的父亲母亲就要怒气冲冲地大驾光临,搂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对她横眉竖目地加以指责了,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一切都十分的平静,就连凌风茗也好像已经安于自己的命运,踏踏实实地开始替他的新主子做事了。

此时,他正恭敬地向宁无歌汇报着,“有关五羽使委托下来的事务,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了。首先是那具尸体的身份,无忧坊方面宣称,这是他们的逃奴。他们给出的说辞是,这只嬖无法忍受无忧坊繁重的工作,因而偷取了财物出逃。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另一个身份被发现了——神族派来魔界的卧底,因而演化到全城追捕的局面。”

他顿了顿,“这也是白羽卫对外给出的说辞。”

“全是假话。”宁无歌立刻说,“依你看,真相是什么呢?”

“这份说辞的疑点还是相当多的。”凌风茗谨慎地说道,“如果他真是为了偷取钱财逃离无忧坊,又怎么会想到在后颈上擦香粉呢?我看,更像是有人对他威逼利诱,许以了一段富贵人生,这也正是香粉和财物的来历。”

“”

“此人身上有什么东西,竟然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显然,他们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这也意味着这只嬖失去了它存在的最后价值。。出于保密的必要,直接用最敏感的通神罪名送他去死——毕竟,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被看做是神族的走狗。”

“一个吞噬人命的秘密么?”无歌沉吟道,“你剥离魂魄的工作准备的如何了?”

“这个法术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凌风茗说,“不过我已经将它准备完成了。”

“我的时间不多。它的也是。”宁无歌说,“还有最后三天时间。你什么时候有空,今天如何?”

“如果您有需要的话,随时都有。”凌风茗轻轻说道,这是他的一个极为特别的地方,即使是溜须拍马的说辞,说出来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离离冲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很少质疑无歌的决定,因此她的每一个拒绝在无歌心中都相当的有分量。无歌喝了口茶,“那就拖一天吧,到明夜。”

凌风茗有点疑惑,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明天确实是个合适的时间。”

他又将文书翻过一页,说,“此外,会有人在三月二十日检查您的工作。希望您做好准备”

方举灿掌管这里的时候,从来没见哪个检查纪律的组织来的这么急迫,无歌说,“他们要来检查什么”

在她看来,现在的白羽卫还远远没有到理想的状态,甚至连运转开了都算不上。他们应该像一张蛛网一样打开,渗入进魔都的每一条干道。

“没同我说。不过,准备足够的钱总是不错的。”

“你去办吧。”

一等凌风茗离开,离离立刻开了口,甚至有点怒气冲冲的,“调查一只嬖到底为什么死,这件事真的很要紧吗?”

“死者死后,魂魄只会在世间停留七天,幽冥道是不会等我们的。”

“可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太响了,离离压低了声音,”今天是月圆之日,您再怎么样也不该将这个日子忘掉。“

无歌很诧异地噢了一声,“若不是你说,我确实要将这件事忘记了。“

离离一时无言以对,好像要被她的不在乎折服了一样,无歌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臂,“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离离勉强被这句宽慰说服了——也有可能是她觉得后面这件事更为重要一些,因为她很快从身后取出一只青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两只小小的白瓷坛子,把他们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酒么?”无歌说着要去拿,“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买这个?明明已经戒了好多年了。不会是特意买来考验我的吧?”

“这是祁……那位大人差人送给您的礼物,本来外面的礼物是不该送进来给您的,以免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但是……他应该不一样。”离离斟酌着用词,“所以,我想,至少要给你看看。”

“噢”宁无歌感兴趣地抚摸了一下酒坛,瓷是上好的,像冰一样冷,把她的手指冻了一下,“如果他要感谢我,为什么不亲自来拜会呢?”

“大人!”

“好了,我只是在说笑。”宁无歌懒洋洋地说道,把那两只坛子推回到桌子上,“你也知道,我是不会被这种蝇头小利所蛊惑的。”

离离低低地叹了口气,走出去了。无歌送她到门庭,“你放心。”

离离看了她很久,“当然的。”

晚上吹熄灯盏之前,无歌果然遵守约定,想起了离离说的话,她从床底的一个木盒里摸出两粒东西来,想了想,又把一粒丢了回去,混合着水把剩下的那一粒吞咽进去。

那一夜也果然睡得不好,多梦,一到半夜,五脏六腑就一阵阵地痛,而心脏每跳一下,都会带来新的疼痛,惴惴的,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又好像总有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着,要把她拉回无望的日子里,他们反反复复地问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要继续?到底知不知错?

无歌翻了个身,她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了,审判性的,带着神灵的威严,“不要紧。死并不是惩罚,活着才是。”

尘埃落定了。她突然想,霍然睁开双眼,窗外格外的亮。

是圆月高高地落进来。

宁无歌深深地呼吸着,持续地忍耐让她觉得有点恍惚了。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收不回来。她再次闭上了眼睛,感到年轻的自己正望着一个少年人穿过全是雪的长廊,他长长的头发落下来,白衣上闪烁着月光。

寒风把她的脸吹得很痛,所以她很快从窗口边离开了,等着那个少年走进来。她的半面脸上全是血红,那是被人掌掴留下的痕迹,因为肿的实在太厉害了,她的一只眼睛都已经开始发炎,里面布满了红血丝。但是宁无歌完全不哭,也没有用头发去掩一掩伤处,她挑衅似的瞪着他,充满敌意,“你劝我不要和叶家人作对,但我可耐不住他们趾高气昂的样子,如今打也挨了,你又跑过来,是来嘲笑我的么?”

“找不着伤药。”少年人的声音变沉了,有什么黑沉的东西在那双眼睛下游曳而过,“他们不肯给我。”

“为什么,难道他们蠢到以为报复你就是报复我?”

他突然伸出手,她瑟缩了一下,是痛的。但是很快的,冰凉凉的感觉一阵阵袭上来,又好像不怎么痛了,嘴上仍不肯服输,“在外面走了这么久,你不冷么?祁念。”

他的回话与这毫不相关,“痛么?”

一阵奇异的沉默笼罩了他们,无论是谁都没有再说话,宁无歌小心地转过头来,把血红的脸贴在他的掌心。因为发炎,她牙齿打战,格格直响,但眼睛仍是黑而亮的,浸了毒汁般的疯狂,她喃喃着,“谁打我一个巴掌,我必然还他五十个。管他是什么权势滔天,都不例外。”

“我知道。”

这间房里没有暖炉,没有窗幔,水盆里浸着一块块的冰,或浮或沉,时隐时现,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很少有书籍记载,魔尊和他们的左使是如何发家的,他们只会说,那是“起于微末”的事,意思是他们那时候还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自然,也从没有书记载,那时候窗外的雪是怎样寂静地落下来。

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雪,也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宁无歌沉默了一瞬间,翻身坐起。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那两只坛子还在桌上并肩站着,她走过去,一把掀开酒坛,大口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琥珀色的梅子酒浆是微甜的,对她来说口味太淡了。不过至少在今天这个夜里,是应景的。

一封白纸轻飘飘地从坛口的夹缝间飘落在地上,她自上而下地睨着它,神色突然凝固了。

那页纸正面朝上,极淡的字迹在月光闪着微光。上面只有两个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