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第二天,宁无歌并没有成功地将所有的副作用去除。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床沿边上,脸色发白,头痛欲裂。离离进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连声问她到底怎么了,并且宣称,“你看起来有点像……失血过多。”
“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再推迟一天。”离离说,在无歌的身体状况上,她的原则一向比较薄弱,“你本来就不舒服,凌风茗住在地底,只怕会更受不住。”
巫对居住环境有着严格的要求,他们往往住在地下的溶洞里,在倒悬的钟乳石和石柱林之间寻找狭窄的地方,建造自己的家园。为了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感应到自然的伟力,他们只在领地中央点一盏永不熄灭的风灯,吃水煮火烤的食物,并且仅以水滴声计时。这种苦行僧一般的修炼方式在他们的反对者中得到了“神经病”的美称。
“不要紧的。不过到地底下而已。不过,等我连一点地底的阴气都受不了的时候,怕是真的要离死不远了吧?”宁无歌随口感叹道。
“不会这样的。”离离责备她,“别说这样丧气的话!”
她们正打开一条通往地下的入口,沿着一道狭窄的石梯去拜访凌风茗。宁无歌望着她严肃的面孔,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昨日你送来的酒很好,”
“是什么滋味?偏酸些,还是更甜些?”
“酒入愁肠,再好的酒也只能留下苦味。但是再苦的酒,只要你喝下肚去,便能把这一切都忘了。”无歌若有所思地说,“倒是另一件事情让我更为在意,不知道你送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看到,酒坛的封盖里藏着一封信。”
“是邀您相见的请柬?想不到他也染上了不好的脾性。”离离皱皱眉。
魔界一向民风开放,青年男女性情热切浪漫,只要看对了眼,往往只需要一封措辞风雅的信件便能成就好事。在这个巨大而混乱的欢场里,人们朝生暮死,因而把酒尽欢。纵情享乐的人犹如一茬茬的花,就算被风吹尽,第二天天气一热,还是会生出枝叶。
无歌摇摇头,“我更愿意理解为求救信号。”
离离立刻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无歌,“他向您求救?这其中指不定有什么阴谋。”
“如果他们虐待他,又该怎么办?”
“他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宁无歌说。
“可是,他是失去记忆的。”离离说,“我家乡的人都说,一个人没有了记忆,也就失去了根。”
“对于那样的人来说,记忆并不是一等一的大事。”宁无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是因为她感到凌风茗的气息接近了。很快地,他的身影便出现在拐角处,他的半张脸笼在一盏幽蓝的小灯里,灯焰一跳一跳,犹如冥火。
离离立刻会意,把话题带到了别处,“你这盏灯的颜色可真古怪。”
“还有绿色的。”凌风茗向她说,他转向宁无歌,皱眉道,“你的脸怎么那么白?”
“可能是因为我今天擦粉了。”无歌眼睛也不眨地说道,光线昏暗的溶洞中她的容色惨淡得惊人,是将要凋零般的美丽,“我想切割魂魄是场特别的仪式,我应当给予它一些特别的礼节,表示尊重。”
凌风茗很惊讶,但还是勉强表示了理解。他们走入了溶洞,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洞穴中央几乎是空的,一只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单脚立着,托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是黑色的,表面凹凸不平,有许多的孔洞,看上去和外面花坛中的石头很相似。
“我没有看到尸体。”离离说,紧张地往四周望了一望,周围黑色的辽阔的空间让她觉得不安,好像洞底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冲出来,择人而噬。
“我又不是掘墓的。”凌风茗说,“况且,此人是都城点名的要犯,尸体有专人看守,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将他的尸体偷偷运出来藏到这里。”
“可我也没有看到鬼魂。”声音更戒备了。
“你没有学习巫术的灵气。”风茗摇摇头,真情实感地觉得遗憾,他试图用一种飘渺的语气让离离入戏,“这是魂魄之石,顾名思义,是人的魂魄凝结而成的一种石头。螺纹代表心情,孔洞代表遗憾。如果一个人容易激动,死后提炼出的魂魄之石会呈现出暗红色,如果一个人一生足有一半的时间处在没有道理的忧郁之中,他的魂魄之石会是灰色,如果他同时了无生趣,那么石头会变得偏向于白色。这是我在所有的颜色中最讨厌看到的一种颜色,因为这证明又有人死于绝望。”
“黑色代表什么”
“强烈的欲望。”
溶洞里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凌风茗小心地抚摸着那块魂魄之石,好像那样就能完全参透魂魄的秘密,获得这种天地间最玄妙的力量。离离皱着眉头,好像正在评估他说的话到底是痴儿的妄语还是不掺水分的真话。在左使身边做事的时候,她见过太多煞有介事的骗子,所以即使对于凌风茗,她也不肯轻易地交付出信任。
在一刻漫长的权衡利弊之后,她终于又说话了,“你该如何处理这些石头?”
“石头的内核会告诉我们这个人一生的过往。”
“用刀?”
“不是用那种杀人的兵器。”凌风茗说,当说到杀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好像有点嫌弃,“它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这种特制的匕首能使魂魄之石不会受创。”
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面拿出了刀,这是一把非常小的匕首,大约只有人的小拇指那么长,把手端好像是骨制的,闪烁着莹白而诡异的光亮。一枚端正的圆形楔洞被打在把手的末端,无缘无故地,离离觉得那好像是一只窥探世事的眼睛。当空气流过那个孔洞的时候,宁无歌和离离都听到了一阵含糊的低语声,起初只是像风一样,若有若无,但在后来,这声音慢慢变得明显了,好像一百个人站在身边,用或是低沉或是清亮的声音不断说话。听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亦或者他们本身也没有在意话里的具体含义。
无歌的眉心略微跳了跳,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在她的身边,离离的眼神已经有点迷蒙了,她仍能控制着自己不向那把诡异的小刀走去,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她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那些声音是什么?”无歌问道。
离离一惊而醒过来,她后退了两步,背上已经起了薄薄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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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见过最快清醒过来的人。”风茗说,很惊讶的样子。“伴随着刀而生的是亡者的灵魂,因为实在是太过寂寞,他们渴望陪伴,因而不断发出召唤用的低语。所有的活人都会被亡者发出的声音所蛊惑,无法抵抗地向他们走近——正如同人从一出生,就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这大概说明我惜命的厉害,不大想死。”无歌答道,她的双手都笼在袖笼里,面孔苍白而冷丽,像雪后的花。
凌风茗笑了笑,好像对她说的这个笑话很是满意,他离那块魂魄之石更近了,这时候,离离才看出,原来那把小刀被一根草编的绳子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幽蓝的烛火下,那刀流转着浑浊的光辉,看起来竟然有些邪恶。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预见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在这里发生。
他切了下去。
有一瞬间,离离觉得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走过了,但是她很快地发现,那只是风灯的烛焰突然摇晃。什么事都没有。魂魄之石一下子就裂了开来,像流水一样流过刀锋,黑色的石头被齐整地分成了两半,但是切面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颜色,没有螺纹,只有和表面一样的黑色。
“怎么怎么?”凌风茗小小声地说,然后拔刀退后。魂魄之石严丝合缝地合拢成小小的一块,像它从来没有被切开过一样,“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再切!”宁无歌突然厉声喝道,她推开离离,大步向前,再一次走近了那把小刀。低语声又迫近了,这回它们显得更贪婪,也更谄媚。洞穴里一下子嘈杂了起来,好像有几百个人在同声哀叹,又好像有几百个人在大声诅咒。突然,一种剧痛袭击了宁无歌,她猛地退缩了一下,好像有人把火碳突然贴上她的肌肤,留下深深的烙印。这近乎本能,任何人都无法抵抗。但宁无歌还是大喊道,“在我的眼前!”
凌风茗脸色苍白,他照做了。魂魄之石再一次被切开了,不同于第一次的空空如也,这一次,有什么东西在切口中间闪闪发亮,像黑夜中的一颗明亮的宝石。它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了。石头又重新合了起来,像一只蚌不肯轻易交出他的蚌珠。
“把它……拿出来!”
刀在尖啸,石头在尖叫,几百个人也在大喊。但是宁无歌的声音是其中最响亮的。凌风茗紧紧地握着他的刀,这回他的动作快到难以辨认,石屑簌簌地从指缝间落下来,飘在缭乱的雪亮刀光四周。离离难以忍受地捂住了双耳,她似乎想让他停下,但是又不想违抗宁无歌的命令,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痛苦和惶惑之间。似乎只过去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又似乎过去了比永恒还要长的时间,凌风茗突然张开了手,碎片黑亮的光辉从他手指间漏出来,他的手上全是汗水,碎片的边缘割伤了他的手指,几乎伤到骨头。刀的声音,石头的声音,幽魂的喊叫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天地都安静了,岩洞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只有风声从地面上吹过。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离离才小声地说话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么”
“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凌风茗说,他依然极为用力地捏着那枚小小的碎片,任凭鲜血一滴一滴地从手掌间蜿蜒而下,“我们没法知道他的性情,他的生平,和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他的魂魄已经完全被掏空了。”
“他确实享受了相当长,相当长时间的富贵。“宁无歌说道,她努力微笑,“好吃好喝,金银珠玉。每夜都使用价格不菲的安神香粉……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做一个容器。”
“嬖的魂魄强度足够大,可以承受这样的改造,也适合做温养魂魄碎片的温床。这种情况从未在魔族历史上出现过,所以也没有对应的律例。”
宁无歌沉默了一瞬,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凌风茗,有些事情并不是从未出现,而是从来没有暴露在阳光下。离离突然抬起了头,“那么,这枚魂魄碎片的主人是谁?”
“我想……我知道答案。”凌风茗犹豫着,但是,他最后还是将实话说出了口,“从强度,死亡时间和色泽上判断……”
“你们有谁之前见过魔尊么?”他突然岔开了话题,问道,摆出一副极力回想的样子,“我之前……好像见过一次。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好像是魔尊的魂魄碎片。”
一阵愤怒突然袭击了离离,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和她一样的想象。魔尊的长命灯刚刚熄灭,便有人从暗处出现,像野狗抢食一样将他离开身体的魂魄撕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因为目标物实在太大,他们便唤来一个又一个的嬖,把嬖们本来的记忆和情感彻底洗去,一点点改造成一个容器。然后,在偷偷地策划一场偷渡……
“贵为一界之统治者,死后魂魄都还要被人哄抢抬价。岂不是奇耻大辱?”宁无歌突然说道,她的头又开始痛了,一跳一跳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落到这样的境地,即使是最乐观的评价者也不能说这是一个善终吧?”
“死后的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凌风茗客观地说,“反正他也没有感觉了。”
头痛的真的太厉害了,几乎到了要叫人发狂的地步。宁无歌伸出手指,缓缓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发一言。但是凌风茗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上前来,奉上了那枚小小的魂魄碎片,那东西在他鲜血淋漓的掌中蛰伏着,流动着乌光。
“这样好的东西,你不自取?”宁无歌问他。
“不敢。”
“为什么不敢?富贵险中求。”她伸手在那个小东西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神色阴晴不定,“魔尊是众魔之首,权势滔天,威名更在四城八域所有掌管者之上。倘若其中真的有一项半项他的武技,那这片残魂的价格更是不可估量。就算没有武技,哪怕拿到拍卖场去随便一拍,你得到的价钱都足以让你百年无忧。这样好的机会,你不愿替自己挣一挣么”
“契约已经立下,我是替您做事,不该索取多余的报酬。”风茗说,他的动作很恭顺,“这东西虽然宝贵,但宝贵不过我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倘若我遵循心中贪欲行事,将此物据为己有,破了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那才是后患无穷。”
“你的口才不错。”无歌说,但她还是没有接过那个小物件的意思,“可是,如果你不向我讨要什么,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能守住这个秘密呢?”
她和凌风茗对视了,一双冷漠而几乎没有感情的黑眼睛,对上带笑的,风轻云淡的深棕眼睛。宁无歌继续说道,“你这么谦逊有礼。坦白来说,我心中有愧。”
“既然如此,在下便斗胆向您讨要一样东西吧。”凌风茗半跪下地,他仍然是微笑着的,“这样东西对您十分珍贵,不过远远没有到支付不起的地步。只看您愿不愿意将它赐予我呢?”
“是什么?”
“您的友谊。”
宁无歌没有回话,她笑起来,站起身,将披风甩在身后,长长的黑色披风像流水一样垂落下来,“这只嬖的魂魄,事成之后,放他归去。这枚魂魄碎片我收下了。如果再有什么例外,你可以随时来禀报我。”
“是。”凌风茗又向她行了一次礼,“那么这块魂魄之石……?”
“我希望你能多切割它几次,找一找有没有多余的线索。”
“是。”凌风茗说道,“我明白了。”
他犹豫着上前,又拔出刀来切割了一次,魂魄之石无声地裂开了,这回的情况更是不同于往常——有什么金色的东西涌了出来,像金灿灿的池水。
离离突然冲上前去,撞倒了桌子,她急于想用两只手将魂魄之石合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些金色的液体还是汩汩地从两片石头之间流下来,沾湿了她的手掌。它们一落到地上,就像种子落在泥土中,轻盈但迅速地生长起来,
“神族的印记。”她的喉咙也因为恐惧而发干,“是阴谋,我们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