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魔界的监狱只用来关押罪名待定的囚犯,一旦定下了罪,外头便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荒漠供他们去,有更多的人还没有被详细审问过就被杀死了,所以魔界的监牢其实很少被动用。如今也只冲无歌开了一扇小门,旁边,看守人正倚着门,阴恻恻地冲无歌一笑。
他身上有一股陈腐的味道,使人忍不住想要咳嗽。但对于无歌来说,却并不是不能忍受,一路上他们见到了许多刑具,半明半暗地浸在黑暗里,上面褐迹斑斑,是血。宁无歌认出来,那是新泼上去又强行用法术弄干的结果,为的就是让犯人害怕。
重重叠叠的牢房中,只有点点灯光如豆,其余都是死寂一样的黑,这里布下了严格的禁制,禁止任何人在这里使用法术,一是防止人劫狱,二是防止有人用秘法修改犯人记忆,抑或使犯人屈打成招。这是魔尊亲手布下的禁制,一旦有人动摇了其中分毫,全魔界的管理机构都会收到通知。宁无歌一步步地走着,感觉到术法的力量正在一分分地从自己经脉中退去,直到干涸得再也没有一丝充盈感,对于寒冷和黑暗的不适又重新扑了上来,重重将她包围。在这里,人人都被迫褪去了修习术法,移山填海的假面,也被迫面对自己的虚弱,不过也正因为他们虚弱,所以才显得真实。
牢房之中,方举灿正翘着二郎腿坐着,等着她。离离没来,据说是怕被一口喊破身份,暴露他们俩见面的事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宁无歌推了一下满是尘土的铁栏杆,那里本来应该是冰冷而钝重的,却因为流淌着禁制的力量而显出一分诡异的温热来。她身影一动,方举灿便立刻有所察觉,转过身道,“哟,你来啦。”
“是你发现的这其中蹊跷?”无歌问道,这实在不应该,在她印象里,方举灿还应该跟个跟屁虫似的黏在督察身边进他的谗言才对。方举灿读懂了她的眼神,不屑地扬了扬下巴,“督察帮了我很多,让我灵光乍现。”
“灵光乍现?”宁无歌慢慢地拖长了音品味这几个字,那种被她瞧不起的感觉又翻上来了,方举灿狠狠咬牙,一掌推向跪在地上的人的肩头,“喂,说话呀,哑巴了?”
那人突然挣扎起来,拴着他的铁链也跟着一阵乱摇乱晃,碰撞出嘈杂的声响。他抬起头,露出乔睨的一张脸来,叫道,“我冤枉,我冤枉啊!”
“胡说!”方举灿喝道,上去一脚就把人给踹倒了,乔睨踉跄着往前一扑腾,含恨地回头盯他,“人证物证齐全,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清!”
“你别打他。”宁无歌道,“省的到时候说咱们严刑逼供。”
方举灿哼了一声,转过了身去。
无歌走到乔睨身前,这少年也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此刻正低着头,深深地喘息着,无歌用两根手指把他下巴一抬,“长得倒挺俊俏。是谁指使的你?”
这一抬,乔睨的两行眼泪便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显然惊魂未定,或者说,已经被吓傻了。只是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这种说话。”宁无歌道,“你若真的一概不知,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为什么要带着那块木头去见幻术师?”
“这就是,孔雀楼里最普通的交货单子……别人让我接了,我就去了……”乔睨茫然地转动着眼珠,看他的样子,似乎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只不过是去跑一个单子,就会被拿住送进监牢?为什么直到现在,来的全是些不认识的人,说的也都是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这是什么业务?”宁无歌问方举灿,对方噎了一下,吼道,“我怎么会知道?”
“方公子不是之前是孔雀楼的座上贵宾,常胜将军么?”无歌说道,“这种灰色地带的事,我以为方公子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对。”
“荒谬!我看你这么会赌,才是那里的座上贵宾吧!”方举灿叫道,过了片刻,眼见宁无歌仍等着他回答问题,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大概是孔雀楼办的业务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专门用来操作一些市面上不能流通的东西,也方便……避税。”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虽说如此。”方举灿辩道,“这一笔笔买卖实际上都是有账目在的,我之前已经用我的门路让孔雀楼的人帮我查过了,根本没有什么槐阴木的交货记录,怕不是这小子自己编出来糊弄人的吧!”
槐树本阴,槐荫木是阴上加阴,据说要在槐树底下杀死七个孩童,并将血洒在树根上使怨气得到充分的滋养,这种东西在明面市场上确实是被禁的,也难怪这两人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都好像有点难言之隐。乔睨听到方举灿说没有记录,当即叫道,”这怎么可能呢?你……你也是故意来陷害我的……我明明亲眼见到……”
“若坦白交代,尚有一线生机。”宁无歌说,眼见乔睨的口型又是喊冤枉,陷害一类的话,不由又出声道, “说什么话前你可要想好,若是被下令采用别的手段审你,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应付的过去的了。”
乔睨默默流着眼泪,室内一时只听到他的抽泣声。然后他问方举灿,“货单上……是真的没有记录么?”
“我骗你作甚?”方举灿厌恶他哭哭啼啼,因而语气不好。
“若是……若是根本没有这趟买卖的记录,那么我手里的槐阴木又是怎么来的呢?”乔睨道,“我只不过是孔雀楼里一个听人吩咐办事的小厮,每月工钱也就那么几个子,槐阴木价值千金,我……我怎么可能有余钱去置办这个?”
方举灿显然一愣,没有料到他会从这里寻出个疑点来。无歌倒是说道,“把盛着槐阴木的盒子去拿出来看看,这东西在市面上流通极少,每块纹理大小又有所不同,说不定还上过哪家的拍卖会。往这条路子上查,指不定是个好方法。”
她这话说的在理,方举灿也无话可说,他哼了一声,从怀里把那只当众缴获的小木盒子掏了出来,一把掀开。一打开盒盖,其中阴气渗出,冷冰冰的倒叫人觉得处在冰水中一般,不由打了个激灵。眼见宁无歌毫无表情地望过来,方举灿这才明白,她知道监狱之中大家都是凡人之躯,为了自己不被寒气冲上那么一记,故意差遣他做事,不由大怒。正欲挑衅之际,却听宁无歌淡淡地说道,“你且仔细看看,我觉得这块木头好像有点不对劲。”
方举灿忍着极重的阴气细细察看,眼见这木头上虽然生长着犹如婴哭的花纹,但细细抚摸,好像怨气并没有加重,耳畔也没有响起孩童哭闹的声音,似乎与传闻中的槐阴木并不是很一致。他既然动了疑心,便又取了木头来往石桌上敲了一下,这一下用力不重,木头却好像遭受到了什么重创似的,在他手里碎了半截——原来婴儿面是有人用术法合成的,中间内嵌了一枚阴气结晶,赌的就是大家都对这截木头轻拿轻放,如今被随便一试,竟然便现了原型。
方举灿不由大怒,用力将木头往地上一甩,顿时木屑纷飞,“这根本不是槐阴木,又谈什么价值千金?如此拙劣的伪造工艺,你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宁无歌往后退了一步,没让飞溅的木屑溅上自己的裙摆,乔睨却已经脸色惨白,一副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样子。方举灿已然对宁无歌说道,“统领,此人满嘴谎话,冥顽不灵,你再和他多说下去,恐怕只是浪费时间。不如向上头递申请使用术法的文书,好好地审一审这个骗子。他虽然心机深沉,只怕修为不高,随便用术法审问一刻,便能真相大白。”
“方副统领你稍安勿躁。我文笔不大好,最近也提不起精神写这种长篇大论的东西……”
“我愿意帮你起草!更况且我家……”
乔睨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脸色已经青的不能再青,宁无歌一直留着一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心中也觉得他好像要立刻昏厥过去,离开人世一般。方举灿没察觉到她分心,反而越说越起劲,“或者也不必强求他的供词,我们问那布景师和小丫鬟将证据链做起了,即使他不说真话,也有办法治他的罪!”
说话间,他更已经动起手来,想将乔睨重新拖去带到人形架子上锁起来,乔睨一时竟然吓呆了,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刑架上走,拖到一半,乔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当即挣扎起来,叫道,“不,这样不行!”
两人在监狱之中都是凡人身躯,又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角起力来竟然是势均力敌,谁也拖不动谁。乔睨虽然惶恐又害怕,反倒爆发出极强的求生意志,再加上身上铁链沉重,重的方举灿觉得在拖一口死猪,只想抬手打他。
“都给我住手!”宁无歌喝道,“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乔睨眼见事态已经无可挽回,突然叫起来,“我说,我说,我有话要说!”
宁无歌果然命令方举灿停手,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乔睨深吸一口气,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粗暴公子哥,和这个话语里完全不带感情的女人。他忍了泪眼,决心以自己最大的秘密为自己的生命做上一次赌注,“宁……这位宁统领,我固然做了这一切的事情……”
“你承认了?”方举灿惊喜道。
“但这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伺候的琴师暗中让我去做的——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他叫祁念!我说的没有假话,你们可以去查!全都是他指使我做的!”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色,这种诡异的神色让他漂亮的脸蛋近乎癫狂,“我现在所说的才是真话!我没有撒谎!”
方举灿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露出喜色,“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眸子转向宁无歌,想要向她讨个说法。他自然知道,姜云和宁无歌赌的那一次,他正在旁边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两个人都没有好果子吃,也记得那个白衣黑发的淡漠琴师。宁无歌是怎样看那个琴师的他一清二楚,那个琴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名字似乎正是祁念!
无歌的声音很森严,“可是,据我所知,这位祁念琴师平日里连门都不出,也从来没有和人攀附关系。孔雀楼中人人都说,他一向清心寡欲,你是不是在胡乱攀咬别人?”
“等等!”这回,倒轮到方举灿和她抬起杠来,“我看这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是祁念的小厮,小厮平日里做什么勾当,主人要说一概不知,倒也是不可能的。这祁念必然也是个知情者,抓来审一审,倒也不会错!”
“是他,他硬要我做的!具体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自己也不知道!”乔睨应声而起,随之指控,声音凄厉,墙里墙外,都听得清清楚楚,辩无可辩,“就是他!”
他见宁无歌沉默不语,眼里渐渐流露出恨意,“哼……宁统领……你不敢抓他,难道是因为你看重他……想要昧着良心包庇么?还是说……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宁大人也和这事有关系,现在急着结案,把我定成替死鬼,拉我下幽冥道么?“
“真是疯了。“宁无歌却想,“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不是可悲又是什么?”想了想,这话不便于诉诸人口,在人前说道,因而又压下了话,只是缓缓地摇头。
她这边不言不语,落在方举灿眼里,反倒显得有些可疑起来,“哼,宁统领怎么不说话了?平日里倒是伶牙俐齿,难道被这撒谎精说中了心思……心虚?“
他这一席话刚刚说完,脸上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那东西接到手里,触感轻薄,竟然是一张轻飘飘的纸,方举灿不由勃然大怒,道,“宁无歌!你做什么!”
宁无歌一纸批文丢下,便再不多说,她站在暗中,本就如同黑夜中的妖魅,此刻唇角缓缓弯起,开口道,“闲话少说,去提祁念。”
方举灿一惊之下,翻过纸来,那纸上字迹工整,竟然已是一封盖上了印信的搜查函。又去看人犯姓名,赫然写着祁念二字。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将纸贴在怀里,再抬眼看宁无歌的脸孔,这才发现她容颜冷丽,唇边竟然是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