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丁鸢君又做梦了。

厚重沉暗的布帘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她小小的身子钻到帘下,偷偷顶起一个鼓包来。

她像是早有预感一般,悄悄偷听着两个大人的讲话。

率先开口的是一个乐呵呵的男音,可音调里的笑意再多,都难掩他自身的威严。他道:“我今日来此是想打探一下,丁峰主你可有另娶的打算?在下有一小妹,天姿国色,天赋出众,特此来与你做个媒。”

一个人开口接话,是她爹爹的声音。

“发妻亡故,在下无心情爱,此后也绝无再娶的打算。”

那人并没有放弃,继续劝道:“修仙之人寿命不同凡人,余生旷远,身边总是要陪个人才好。”

丁千砚摇了摇头:“在下尚有一女,足矣。”

“你女儿?”那人轻嗤一声,“丁道友,看在同为峰主的份上,在下与你说句实在话。”

“前些时日宗门内的天赋测试你也看了,你这女儿实在算不上什么天资出众之辈,这辈子的修为能否超过化神都还是未知数,与其继续培养她,何不另择一妻,再诞一个?”

“更何况——”

丁鸢君朝后猛地一缩,她感觉到对方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道视线威压直愣愣地朝她扫来,只是还未落到实处,便被人骤然挡下。半地凭空炸起一道白光,剑气横过,来者整整齐齐的宗门道袍顿时被划作纷飞的布条,嘴中还剩下吐了半句的指点。

“有客来此,她却毫无礼节地缩在暗处,实在上不得台面——”

丁千砚冷了音调,直接打断道:“萧峰主今日来此是想结仇?”

身上的衣着直接被毁成这般模样,萧峰主的面色也很不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冷哼道:“我好心相劝,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丁千砚面容平静,言语间却是不容置喙。

“我的女儿自由我来管,用不着别人来教。”

“但若旁人试图伤她,我也决不轻饶!”

“你!”

来者挥袖而去,不欢而散,丁千砚也从座位处起身。

宽大的手掌探来,把她从深灰色的布帘中剥开,露出一个粉嫩的糯米团子。

她在丁千砚怀里挣了挣:“爹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再抱着了!”

“唉,囡囡才五岁就不让爹爹抱了,以后爹爹是不是都抱不了囡囡了,爹爹好难过!”丁千砚长叹一声,目露凄楚。

丁鸢君推斥的胳膊顿时僵在半空:“也、也不是……”

丁千砚赶忙把她轻柔地重新按回怀中:“好囡囡,爹爹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等等!你这是说反了吧!谁家爹爹要女儿来疼啊喂!

丁鸢君翻了个白眼,露出个生无可恋的表情来。

丁千砚乐呵呵地揉了揉她的发髻,直到把整整齐齐的乌发揉成一团鸡窝,这才满意地把她放回地面。

她护住早已经不成型的头发,朝丁千砚发出不满抗议:“爹爹!你能别老弄乱我的头发吗!”

“就不。”丁千砚得意地摇了摇头,“谁叫爹爹我练了这么多年都学不会帮你梳头,爹爹我嫉妒!”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萧峰主凭生的一腔自卑,早已在与丁千砚的胡闹中散了个干净。

只是她仍忍不住开口问道:“爹爹,你有没有觉得我给你丢人?”

“当然了,爹爹我可失望了!”丁千砚猛猛点头。

她张大了嘴巴,直接愣在原地。

果然是这样么?

然而她还来不及多作忧伤,一旁的丁千砚就早已激昂地发表他的感慨:“哎呀,我可失望了,我这女儿怎么这么笨呢?”

“我都对她说了多少遍,她很棒!她很出色!怎么旁人就说了一句她不行,我这女儿就记的这么牢靠呢?”

丁千砚作西子捧心状:“唉,女儿叛逆了,爹爹的话都记不住了,我好伤心,好难过,好寂寞……”

“爹爹!”

伴随着气愤的吼声,梦里的时间被拉成一条不规则的时间线,眨眼间就又跳跃到了她见到魏叔身死的那天。

寒夜月明。

她双目无神,浑身空落落地走回潼临峰,恍若夜间飘忽不定的鬼火,吓了丁千砚一大跳。

丁千砚半蹲在她身前,担忧地捏了捏她残余着泪痕的脸颊:“我这囡囡出去一遭,是碰上什么了?”

她垂着头,刚一张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爹爹,我好怕这里,我以后可不可以不修仙了?”

“当然,你若不想,那就不修。”沉稳坚定的声音像是拨开暗夜的初曦,一下子抚慰了她不安躁动的心。

她将今日演武台上魏叔的身死磕磕巴巴地讲述一遍,末了,又有些愧疚地开口:“爹爹你不会怪我吗?”

“可是我只是觉得不值,我不懂这个世界上明明有着那么多的修士,却偏偏能无情地将收割生命的利刃,对准身边的无辜之人,修士不本应该是……”

温和宽大的两掌落到她的双肩,头颅被要求抬起,丁千砚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你为何而修仙?”

她茫然地看着双手,看着腰间为了耍威风而练习使用的刀:“我……我不知道,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要修仙,我便也这样做了。”

丁千砚把她揣回怀中,面庞也变得严肃:“是爹爹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总以为宗内的启蒙教习堂,会早早告知你们这一点,因而对你的教导产生了疏忽。”

“是爹爹的错。”

丁鸢君摇了摇头。

丁千砚揉了揉她的鬓发,朝她娓娓道来。

“此间修仙者,信念为其本心,修士总是为了些什么,才孤独地与天地间做着抗争。”

“或是为了长生,或是为了变强,亦或是仅为了一个私念,因为修士迫切地盼望着那个念头的达成,才要打破天地束缚,图谋那一变的机遇。”

“修仙之人会面对许多考验,对自己初心的质疑,对永难达成目标的绝望,对其他杂念诱惑的心动……故彼之得道飞升,非大坚毅者,不能成也。”

“所以与其盼着你修仙,我倒念着你不去修仙。”

她的眼睛重新亮起:“竟是这样吗?”

丁千砚朝她眨眨眼:“你若有想达成之念,那便去修行,若无所想行,那便自由随心。让爹爹养你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心结立解,早已哭得疲惫的女孩瞬间沉入梦乡。

唯有丁千砚望着深海色的茫茫苍幕,声音似是喃喃:“只是我也许久,未曾见过别的初心了……”

丁鸢君并没有听到他的低语。

不过梦中的女孩已经重新扬起笑颜,欢欢喜喜捡起了炼丹的爱好,继续跌跌撞撞地前行着。

时间的年轮再次被拨动,朝升月落间,已经到了三百年前。

那时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修为也勉勉强强到了金丹期,与季阙之之间,更是早早定下了婚契。

不同于贫小子和峰主庸才之女的搭配,季阙之凛然的天赋早已显露,化神期的修为更是让他饱受赞誉。

渐渐的,不满于他们竟是一对的流言蔓延开来,只是碍于丁千砚的存在,一切都没有那么明目张胆而已。

可一切端倪都有显露的时候,在她于功德堂接领任务之际,总是能或多或少地听到几句。

流言如覆水般难以遏制,心中愤懑,碍于面子又不好对着季阙之抱怨,她只得对着丁千砚大发牢骚。

丁千砚一边耐心听着,一边跟着她附和:“我女儿这么通透,是他们有眼无珠!”

“更何况,道侣之间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非当事人,怎能看透其中酸甜?”

“不过他们也提醒我了。”丁千砚肃穆地沉思道,“人心易受人言扰,我们来做个最坏的打算,提前预习一下。”

“比如说,如果有一天季阙之变心,不要你了呢?”

她半趴在桌面上,掰着手指算来算去,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揍他一顿,再干脆利落地分手,可是我的修为应该赶不上他的吧。”

丁千砚右手手掌横到眉上,做出来回眺望的姿势:“呦,我那以往性子跟个小炮仗似的囡囡哪里去了?”

丁鸢君两颊鼓起,不服气道:“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哦,所以你是打算乖乖等在原地,当一个怨妇?”

“当然不是!”她狠狠白了丁千砚一眼。

“这才对嘛!”丁千砚满意地点点头,“凡事随心而为,莫要让自己受气。”

“再不济还有我呢!”丁千砚瞪大了眼睛,声音放粗,直接模拟了一番季阙之负心后的鸡飞狗跳。

“呵!你小子!竟然敢辜负我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冰雪聪明,蕙质兰心,独此一位,绝无仅有的好女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

而今,昔日的假设成了真,只是说好要护她一辈子的人终究早早远去,再也不复踪迹。

梦中的人影似落潮一般散去,她灼急地伸出手去捞,眼前却化作虚无流水,只见两手空空。

“嗒嗒”的敲门声击碎了这片最后的乐土。

是乔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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