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之的生活是个话本子。

姜之是话本里被人操控命运的炮灰白月光。

她无法接受。

她无法忍受自己命运被人摆布，结束于寥寥几字。

姜之仓促短暂的一生，死于被宗门送往幽冥的路上，魔物蚕食而亡。

她的结局有多么惨烈，就能衬托女主的人生是多么美好。

话本子里的姜之自私善妒，自傲敏感、谄媚挑拨。

她的结局令人大快人心，只会觉得她咎由自取。

女主活泼灵秀，天真娇憨，冰雪聪明。

清风霁月的师尊、富甲天下的师兄、偏执病娇的师弟、邪魅狂狷的妖皇……所有人都爱她。

可讽刺的是，姜之曾是他们所有人的白月光。

她以身躯血肉封印归墟，救下大半个修仙界，时隔七年自归墟爬出，经脉尽断灵根尽毁，四肢残破容颜被死气灼毁，五脏六腑皆碎，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她全凭意志走过大半个修仙界，终于来到神天宗山底。

眼眶发酸，她终于回来了。

姜之期待见到许诺天下的未婚夫、敬爱的师尊、乖巧可爱的师弟、顽皮淘气的灵兽……她迫不及待见到所有人，想要倾诉无妄归墟七年的痛苦。

神魂殿里的本命魂铃响起，众人只当是风吹过，早已无人在意。

蒙着面纱的少女回到宗门，费尽口舌终于令众人相信她就是姜之，可不见欢喜，惊讶过后，她见到的只有一张张淡然的脸。

原来宗门里已经有了个容貌和她七分像的少女云稚，这七年来完完全全替代了她。

她的住处成了她的住处，她的灵器成了她的灵器，她救下的灵兽认她为主……

姜之在无妄归墟自以为做了个噩梦，梦里的话本子成了现实。

这七年来，她在归墟的无底之谷里，睁眼闭眼皆是黑沉沉一片，死气的灼烧腐蚀，孤魂的嚎叫撕咬。

不破不立，自毁修为自断经脉，五脏六腑被死气侵入，容貌肌肤被死气灼毁，她彻彻底底融入归墟成为“游魂”，这才保留了一丝生机。

她那么害怕孤独的人，在死气沉沉的无妄归墟自说自话了七年。

她想念阿砚，想念师尊，想念小白，想念富贵，每天每夜靠着回忆煎熬，她无比想要回到宗门。

可没有人想要她活着回来。

姜之回来的这三个月，她很努力去讨好宗门里的所有人。

她不曾忘记所有人的喜好，可七年来变化太多，曾经的喜欢也会变得厌恶。

她做了洛砚礼曾经最爱的水晶蜜饯卷，却被云稚一手打翻，说阿砚吃不得太甜。

她错愕的看着洛砚礼，洛砚礼只是尴尬的看了眼她，随即心疼的拉过云稚的手，一语不严就带着云稚离开。

宗门因为她的回宗办了个归来宴，明面上祝贺她的平安归来，实际上觥筹交错，是神天宗与其它宗门的联谊聚会。

举杯共饮，华光闪烁，所有人交谈甚欢，说着最近的趣事说着劲爆的八卦，谈论修为谈论功法，姜之就是个局外人。

等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问这个蒙着面纱的少女是谁，师尊这才想起她。

师尊向众人介绍，说她就是七年前封印无妄归墟，救下水云秘境里所有人的姜之。

七年前的水云秘境，危险与奇遇丛生，是迄今为止机缘最大的秘境。去往秘境的，无不是各个宗门里的翘楚，是宗门年轻一辈寄予厚望的天才少年。

谁也没料到突然来袭的空间黑洞，将水云秘境与无妄归墟连接。

秘境破了个大洞，漫天死气锁魂，天机宗的修士卜卦，算出归墟死气必须要有特殊体质修为高深之人血肉封印。

没有人比姜之更合适。

姜之，变异光灵根，混沌之体，最罕见的神级体质，仿佛生来便是为了修仙，四岁引气入体，六岁筑基，十岁结丹，十四金丹巅峰，可随时结婴，为了进入水云秘境压制雷劫。

年仅十七的少女以身献祭归墟，救下了所有人。

除了姜之，水云秘境的所有人都得到了珍贵的宝物和修炼机缘，七年过后，他们已成为如今修仙界大人物，齐聚神天宗。

惊讶、好奇，他们不相信有人能活着离开归墟，纷纷说着要摘下姜之面纱，看是不是当初那惊才艳艳的少女。

气氛达到了高潮，云稚一边笑着说师姐不要害羞，一边为姜之摘下了面纱。

姜之来不及躲，面纱从脸颊滑落，露出了一张满是伤痕的脸。

满座无声。

四面八方的目光照在脸上，她就像个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物品，受人审视。

她听见有人在笑，笑着说神天宗怎么找了个丑八怪冒充姜仙子。

姜之戴回面纱。

她记得这个嘲笑她的人，她曾在血色双瞳狼爪下救过他一命。

一旁的师尊一脸尴尬，含糊的说了些什么后，盯着她脸上的面纱看了几眼。

姜之忽而意识到，回来后遭到的漠视，是因为曾经最不在意的容貌。

修为尽失灵根尽毁，但她一身医术尚在，她能治好脸上的疤痕。

治疗死气灼烧的灵草皆是仙品，姜之自身无法寻得，只能放低姿态一遍遍向人讨好。

她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谄媚，再也不是当年的姜仙子了。

姜之有些难过，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闲言碎语，只要炼出仙品回颜丹，大家就会和以前一样。

她是多么怀念以前。

集齐了所有灵草，姜之成日泡在炼丹房里，不眠不休两个月后，终于炼成了回颜丹。

刚出炉的回颜丹灼热，姜之无法立即服下，恰有弟子找她，想着只是小事一会就好，于是便出门。

哪成想就这么一小会，云稚闯入炼丹房，见着莹润滚圆的丹药，直接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似有一滩腐水顺着食道，流入五脏六腑，脸颊灼热，有什么东西像是要从脸上冒出，少女惊恐的大叫，不受控制的用指甲挠脸。

在炼丹炉反射的镜面下，云稚看到了一张触目惊心的脸。她的脸颊开裂，一个个脓包自裂缝中钻出，被指甲划破的脓包流出黄色的脓水与鲜红的血。

云稚崩溃的发疯。

等姜之回去的时候，炼丹房早已不只云稚一人，师尊温尘、未婚夫洛砚礼、师弟白少屿、灵兽富贵，还有回春峰所有医修。

小小的炼丹房容下了这么多大人物，医修被逼的发下毒誓一定会治好云稚的脸。

所有人都在安慰云稚，说姜之嫉妒云稚害她，现在的姜之是个毒妇，一定要让她遭到报应。

只是当姜之出现在炼丹房门前，正说着话的人却皆皆闭了嘴，他们呆呆望着门口的少女，神色复杂。

少女身着最朴素的弟子服，身段婷婷，自有一股轻灵之气。扎着最简单的马尾，两颊的碎发随风而动，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

皮肤光滑如瓷，白皙如玉，双眸如秋水明澈，嘴唇粉嫩如樱。因跑得急了，双颊泛着一抹绯红，鼻尖还有层细汗，更衬得明艳生动。

一如七年前。

姜之并没有蠢到将炼好的回颜丹留在炼丹房，她随身带着，待回颜丹冷却便立马服下。

而云稚服下的，则是回颜丹的副产物。

姜之的伤是死气所为，以毒攻毒，回颜丹所用的灵草皆是世间至毒之物，副产物自然也是毒物，云稚服下剧毒，自然毁容。

所有人嘴边的质问话语悉数咽回，最先开口的是洛砚礼，他唤了声姜之。

眉目含情，声音温柔，就好似七年从未过去。

师尊将靠在他肩上哭泣的云稚挪开，也走了过来，心疼的问姜之这七年在无妄归墟是如何过的。

白少屿紧紧盯着她的脸，咬着唇喊了声姜之，诉说这七年自己有多么想她。

九尾狐富贵从云稚的怀里跳出，他用洁白的大尾巴蹭了蹭姜之的鞋，仰头用漆黑滚圆的眼睛看着她。

他们终于真正相信她就是姜之了。

众人围了过来，就好似姜之现在才刚从无妄归墟回宗，他们问姜之这七年发生了什么，归墟里究竟是何光景，她身体如何灵根是否还能重塑。

姜之一一作答。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别人问什么她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实在要开口就简单说几个字。

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应付，她早已没了想象中重逢的喜悦，在无妄归墟煎熬的这七年，所遭遇的种种，到最后已一个字都说不出。

姜之觉得奇怪，久别重逢应该欢笑才对，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察觉到一道不善的目光，透过人群间的缝隙往外望去，对上了一双恨恨的眼。

云稚早已哭花了脸，双眼红肿，嘴角紧抿着，脸上戳破的脓包结了疤，垂下的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手骨用力到发白。

看起来很可笑。

但姜之笑不出来，她忽然间发现，此时正是话本子里的第一个虐点。

女主云稚见到姜之的真容，终于认清自己不过是替身，所有人对她好都不过是因为她有一张与姜之七分像的脸。

没有人想成为替身，没有人想当别人的影子，云稚悲伤难过，她恨透了姜之。

一切都照着话本子里的情节进行着。

她姜之就是云稚和男人们产生误会的工具人，白月光归来，云稚觉得宗门里再也无她的容身之处，等她伤心欲绝离开，男人们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已爱上了替身，追悔莫及后纷纷追妻火葬场。

而身为炮灰白月光，女主的对照组，姜之作妖嫁祸，自私自利，为了自己过得好作恶多端。

无妄归墟的七年都过来了，她却挺不过回来的第三年。

姜之不想成为话本子里的自己。

她曾经最不在乎的容貌此时却吸引了众人，可之后呢？之后的她难道要靠容貌而活吗？每天为了容颜焦虑，害怕容貌不再，无人爱她。

姜之清楚的知道，灵根被毁修为尽失，她对宗门而言毫无价值，空有美貌的她早晚有一天会被遗弃。

炼丹的这两个月她时常想着，炼制回颜丹恢复容貌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引起别人的目光？她的人生就要围着他们转吗？

太可笑了些。

恢复容貌是为了自己，她的价值并不由他人衡量。

姜之坚定自己要离开。

七年改变的太多，或许就只有她停留在原地，许诺天下的未婚夫、敬爱的师尊、乖巧可爱的师弟、顽皮淘气的灵兽……全都活在回忆里就够了。

神天宗啊。

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