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字
第2章
苏锦书生活在临水的镇子上,溺水的人见得不少。
她一见这情形,心就凉了半截,人都浮上来了,还能活吗?
那人也不知在水里泡多久了,一路飘到此处,被茂密的荷田拦住了,无法再顺水而下,也一直没被人发现。
苏锦书划船靠近一看,那人是仰面躺着的。
常水上行走的人都有经验,溺水的人要是面朝下,多半已经见阎王了,若是面朝上飘,运气好兴许还有一口气。
她没急着捞人,先伸手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脉。
竟真活着呢。
苏锦书这才伸手拉他。
这是个成年男子,比她健壮多了,苏锦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上船,为此还差点把自己翻水里。
她把人摆正了姿势,扳着他的脸侧到一旁,又摸了摸他的胸腹部,跨坐上去,用力按压起来。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熟练。
苏锦书一边按,一边念叨:“你可争点气,我反正尽力了,你要是活不了,纯属命不好,可别怪罪我……”
用力按了十几下,终于有了起色,他呛出了第一口水,睁眼了。
苏锦书呼了口气,累坏了,她轻喘了一阵,凑上前:“你醒啦!”
这人的目光刚开始是失焦的,一片涣散,像蒙了一层雾,但当他看清苏锦书的脸时,瞳仁骤然一紧,瞬间聚起了神采。
苏锦书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这人不回答,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好久,把她盯得浑身发毛。
苏锦书慢慢觉出了怕,从他身上起来,离他远了些。
她这一退,他便跟着一动,似是想追,奈何溺水的人身子发虚,刚起了一半又跌了回去,转头呛出了几口水,里头混着猩红的血。
苏锦书一见着血,心里有点慌。在她的印象里,只有病入膏肓的半死人才会吐出这么骇人的血。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年寿难永了吗?
苏锦书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可怜。
可惜了,生得这么好看。
他的模样是一眼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即便是浸了水,狼狈至此,也是好看的。
苏锦书抽了一条帕子给他。
他呛完了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他咳得厉害的时候,颈侧青色的脉管显了出来,顺着耳后一直蔓延至湿透的衣领下。
苏锦书又挪远了一些,主要怕刚换的裙子沾上血污,洗不干净。
他折腾了一阵,终于咳完了,他抬手攥住了船沿,撑着坐起来,用苏锦书给的帕子擦干唇边血迹,目光重新落到了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说了一句:“你不是她。”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苏锦书皱起了眉。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靠着船伸手撩了一捧水,喝了下去。
苏锦书怀疑他脑子不大清醒,正寻思着带他回镇上找郎中。
他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嗓音正常多了:“抱歉,吓着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姑娘?”
苏锦书辛辛苦苦救了人,连句谢谢都没捞到,心情不大开心。
而且哪有上来就问人家姑娘名姓的?
太冒犯了。
苏锦书猜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单看那双养得瓷白如玉的手,就没干过活。
命尊贵,但是可惜了,咳出那么多血,想必活不长久。
苏锦书可怜他快死了,劝自己别计较,道:“我就是这镇上的人,你又是从哪来的?”
他轻轻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苏锦书听岔了。
香?
她道:“你飘到我们莲沼镇的荷田里了,当然很香。”
他左右看看:“原来已经到莲沼镇了,看来我这飘得够远的。”
苏锦书道:“外面是活水,我也不知你从哪飘来的,先跟我回镇上吧,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得找个郎中瞧瞧。”
说着,她起身撑起了竹蒿。
他却说:“不用。”
苏锦书:“你都咳血了。”
他说:“没事,很正常。”
……这正常吗?
苏锦书大为震撼。
她想,行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又说道:“那我带你去找家客栈,你暂且休息一日吧。”
可他摸了摸身上,说:“我没有钱。”
苏锦书瞄了他一眼,穿成这样,没有钱?
她本不信,但转念一想,觉得也有可能,没准是被水冲走了钱袋呢。
她干巴巴道:“那怎么办,这世道,没钱可是寸步难行。”
他道:“姑娘,劳烦你接我点银子。”
借钱的口气竟如此理直气壮。
苏锦书抱着翠油油的竹竿:“我也没钱。”
两个穷鬼对视了一会儿。
那人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道:“姑娘想个法子帮帮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苏锦书听到了报答二字,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所图,你日后是要还的。”
此人当即承诺道:“还,百倍千倍的还。”
苏锦书慢吞吞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到他手里。
是一只掐丝玉髓的戒指。
不久之前,她刚用这枚戒指诓陈何生下水,现在是真的送出去了。她说:“你离开莲沼镇后,找个地方当了,换几两银钱够你当盘缠了。”
戒指的工艺和用料确实值几个钱。
苏锦书满脸不舍。
男人捏着戒指,道:“现在总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了吧,将来我好还恩。”
“我叫苏锦书。”她报上了名字,说:“河对岸有座一进院的宅子,是我舅舅家,门口三棵大柳树,很好找。”
“锦书……”他把人家姑娘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品磨着,道:“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心里一定在惦念着谁吧?”
苏锦书没法回答。
爹娘都死十年了,上哪问这种事去?
苏锦书道:“你叫什么名字,也该告诉我了。”
——“陆锡。”
苏锦书重复了一遍,问:“陆怎么写?锡又怎么写?”
陆锡手指蘸了水,在船板写下了名字。
苏锦书歪头看他写完,晓得是哪两个字了。
陆锡把戒指收进了怀里,连同那条脏了的手帕,都妥善放好了。
苏锦书撑着船往回走,一路上隐约觉得陆锡在看她。
她偶尔瞥去一眼,也总能对上他那沉静复杂的目光。
他不避不闪,被抓包了也只是笑笑。
苏锦书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忍不住直说了:“你闭上眼,别看了。”
陆锡没闭眼,却挪开了目光,他从船里捡了半个莲蓬,是苏锦书吃剩下的。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苏锦书听到动静,没回头,笑了:“莲心是苦的,你吃不惯,挑出来就好了。”
陆锡似乎没兴致再尝试了,把莲蓬扔回了篮子里,靠着船头躺下,一只手按着胸口,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
苏锦书看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生怕他死在船上,靠岸后,就近把他带到了抚善堂。
彩珠夫人见她领了个陌生男子来,有些愣住:“你这怎么……”
苏锦书说:“夫人,他溺水飘在荷田里,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彩珠夫人敷衍地夸了她一声真棒,忙着去瞧陆锡的情况。
陆锡半眯着眼睛,在椅子里靠了一会儿,竟又昏睡过去了。
苏锦书缠着彩珠夫人,悄悄耳语道:“他咳了好多血,你看他还能活吗?”
彩珠夫人探了他的脉,又摸了摸他的胁下,道:“肋骨断了。”
她一把掀了他的衣裳,露出他皮肤上的大片青紫。
苏锦书倒吸一口冷气。
彩珠夫人冷静道:“应该是在河里撞伤的,放心,死不了,心肺有旧疾,体质不是很好,你把他留在抚善堂吧,我可以治。”
苏锦书点头说行,她没急着走,问道:“云峥哥哥在吗?”
彩珠夫人一边提笔开药,一边说道:“你云峥哥哥明年就要参加院试了,你别去扰他。”
苏锦书道:“我不扰他,我就看一眼,远远看一眼。”
彩珠夫人才不信她的说辞,却也心软纵容道:“去吧,后山竹林小筑。”
苏锦书小跑着穿过游廊。
夏风穿堂而过,她迎着风行走,少女的双丫髻下各垂着几条彩绳,藏在乌发间若隐若现,发绳尾端系着碧玉坠子,一步一叮当,青绿的罗裙层层如浪绽开在脚下。
彩珠夫人去准备药了,谁也没注意,陆锡悄无声息睁开了眼,目送她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真活泼啊……
像一只清新可人的荷叶精。
陆锡放松地靠进椅子里,闭上眼,脑子里莫名浮现出那些在风中摇晃的荷叶。
苏锦书急着去见赵云峥。
赵云峥是她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比苏锦书年长两岁。
苏锦书自从记事起,赵云峥就一直在她身边,他是抚善堂收养的孤儿,但是与苏父老家有点远亲关系,所以常住在苏家,在苏家遭横祸遇难后,他又回到了抚善堂。
苏锦书开蒙时,学会写的第一个“苏”字是他教的。
刚念书时千字文中的第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是他教的。
若是家中无变故。
若是她没有被舅母领走,而是留在抚善堂。
他们本应该一起高高兴兴长大的。
抚善堂后山的竹林小筑,是为了让赵云峥专心读书建起来的。
赵云峥去年考了府案首,明年打算去参加院试了。
竹林清净,那些调皮的孩子们不会闹到这里扰他读书。
院里的炉子上正煮着热茶,甚是风雅。
苏锦书轻手轻脚进了院子,趴在窗户上看,屋里没有人,案上摊着一本书,但赵云峥并不在。
去哪儿了?
茶水还是滚热的,人应该没走远。
苏锦书从他的冰盘里拿了块瓜,边吃边打算去附近找找。
刚走出院子不远,迎面就碰上了赵云峥。
赵云峥一身布衣,十几年寒窗苦读,自养成了一派儒雅。他左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右手里拿着几本书。
苏锦书见了他心情就很好,眉眼荡开笑:“你去哪了?”
赵云峥道:“听说你来了,我去前面找你,夫人却说你已经上山了,不巧我们走了两岔路,我又追着你回来了。”
苏锦书疑惑道:“走岔了?可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呀?”
赵云峥道:“是我抄了近道,怪我。”
苏锦书:“还有近道呢,我怎么不知道?”
赵云峥不打算告诉她另一条难走的近道,他把手里的一堆东西递给苏锦书,道:“你前些日子病了,我弄了一些苍耳子,你回去泡茶饮,对身体有好处。我常去的那家书铺有了新的话本子,讲了些民间志怪故事,你素来喜欢看这些,我挑了几本,给你解闷。”
苏锦书珍而重之抱在怀里的,不是那几两草药和几册话本,而是这分沉甸甸的惦念。
“云峥哥哥真是个好人。”苏锦书心里又暖又软,道:“不过彩珠夫人嘱咐我不能扰你读书,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就行了,我先走啦。”
赵云峥追着她送了一段距离,嘱咐道:“你闲着没事也多读点书,别漫山遍野的瞎跑,等明年我考完试,回来查你的课业!”
苏锦书原本是走着的,一听这话,吓得跑了起来。
竟然要查课业,真是可怕!
她读书认字是为了看那些有趣的志怪故事,可不是为了背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她又不考状元,学那些劳什子作甚?
回到舅舅家时,远远的,见到一个肥胖的大娘扭着腰身走出来,一身花里胡哨的打扮,笑得见牙不见眼。
苏锦书认得她是镇上的刘氏,是远近闻名的媒婆。
她忽然预感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