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9章
随苏慎浓一起出府的车夫,在书房里向谢慈回禀了此事。
谢慈案前正摊着一幅画,上面盖了一方绢帕,不知具体画了什么,只见右下角有一朵工笔莲花。他搁下笔,眼神有些发阴:“让苏小姐瞧见了?倒真是巧了?”
车夫一身利落的装束,垂着眼:“回主子,还有一件巧事,方才苏小姐已经和芙蕖姑娘打过照面了。”
谢慈:“她们说什么了?”
车夫道:“此刻两人应在棠荷苑相谈正欢。”
——“苏小姐,说句实话,你真不该去凑那热闹。”
面对芙蕖的马后炮般的劝告,苏慎浓抿了口茶,说:“你说的对,我已经后悔了。”
好奇心能害死猫。
苏慎浓在谢慈面前,并没有可以倚仗的武器,远离秘密才是最稳妥的自保方式。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芙蕖手指轻轻点着茶杯,沉默了很久。
很明显,事情是谢慈干的。
芙蕖大约能猜到他的用意。
自今天以后,燕京太平赌坊的芙蕖在世人眼里便彻底消失。
三年来,她在那暗无天日的场子里,滚得一身泥泞和不得见人的秘密,都将随着那具女尸埋藏于地下。
那些心里有鬼,一门心思想着要灭她口的人,也都可以歇了。
她的尾巴断得干干净净。
倒是给谢慈的名声抹了一把脏。
赶明儿,闲话传遍了燕京城,还不知该有多难听呢。
苏慎浓品过了一盏茶,才开口,道:“我这辈子恐怕真的走不出谢府的门了。”
芙蕖诧异的望过去:“你怎会这么想?”
苏慎浓手藏在袖子里,轻轻地抖,她黯然道:“我无意中撞破了这么大一桩事。要么他娶了我,让我做谢家的人,给他守一辈子的秘密。要么他杀了我,让我这个死人永远闭嘴。”
芙蕖失笑,觉得这位苏小姐单纯中冒着点傻气:“就为了这点事儿,倒也不至于。”
苏慎浓到底是高门娇养的女儿,顺风顺水十几年,未曾经历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乍一见风波,表面上强装得再淡定,内里还是慌。
苏慎浓道:“那张脸,真的和你一模一样,还有伤口……”她的目光落到了芙蕖的左手上。
芙蕖道:“恐怕不止左手,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都被仿造得天衣无缝。”
谁能有这份心思和本事呢?
竹安和吉照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
芙蕖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撩过,有种勘破一切的通透。
苏慎浓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怕?那可是你啊!”
芙蕖:“因为我是局中人。”
苏慎浓一低头:“是了,你们是相识已久的故人,我竟忘了……”
芙蕖看出苏小姐暂时不想离开,于是也不撵客,挑着话儿与她多聊一会儿。
“苏小姐,你不愿意嫁给谢大人?”她问道。
苏慎浓答:“是啊,我极其不愿。”
芙蕖疑道:“难道你心里另有倾慕之人?”
苏慎浓摇头:“并无。”
芙蕖恍然:“所以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苏慎浓忽然把目光挪到她的脸上,无比笃定道:“可你对他有情,我看出来了。”
芙蕖微笑道:“喜欢这回事,由心而发,瞒不住。”她出乎意料地坦然,不见一丝一毫的难为情:“苏小姐慧眼如炬,我知道一定瞒不过你。”
苏慎浓转身对着她,问道:“你喜欢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的女子?”
烛台爆出噼啪的细响。
芙蕖拿起铜剪,修掉烛花,灯影让她的脸半明半暗,瞧着有点郁沉沉的模样,可是她一开口说话,便让人觉得此人甚是出尘,有种拨云见月的通透,不似那些俗人。
芙蕖说:“喜欢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哪个姑娘小时候没留恋过一场春日花宴,可花终究会谢,人也会散场,都是寻常而已。”
普通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到了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最牵挂的事,便是定一门好的亲事,找一个喜欢的人,共度和和美美的余生。
可是芙蕖不敢去想那些。
她此生的终点早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她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才能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
苏慎浓问:“那你以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藏在谢府里吧?”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继续在燕京城里抛头露面。
芙蕖思量半天,也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只能说:“我不知道。”
苏慎浓又说:“我绝不会嫁他的。”
芙蕖问:“你打算如何?”
苏慎浓道:“倘若此事真的无可转圜,洞房花烛那夜,便是我辞世之时,我父亲是堂堂左都御史,当了一辈子的直臣,我身为苏家的嫡女,绝不嫁与一个弄权之人。”
芙蕖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笑了。
苏慎浓立刻问:“你笑什么?”
芙蕖正色道:“以前只在书里听说过所谓的文人清骨,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
苏慎浓:“人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芙蕖望着她,似乎窥见了一颗置于高堂之上一尘不染的明珠。
明珠就应该被好好呵护,不该落下尘泥。但是苏小姐的这一生,恐怕做不成苏大人的掌上明珠了,自从皇帝下旨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四面八方的拉扯下,摇摇欲坠。
芙蕖心里难免生出惋惜。
夜过半,送走了苏慎浓。
竹安进门问芙蕖是否要歇下。
芙蕖一挑眉,说:“昨儿晚上,你们两个伺候我沐浴洗漱的时候,几乎摸遍了我的全身。今日,颍河桥上便出现了我的尸体,你们好快的速度啊。”
竹安和吉照最是聪明人,明白此事不该她们掺和,当即撇干净自己。
——“是主子催得急。”
谢府主子只有一个。
夜半乌鸦扑棱着翅膀从门前掠过。
谢慈的身影就停在台矶前,他道一句:“下去吧。”
竹安和吉照一退出门便没影了。
芙蕖忽然莫名有些心虚,摸着自己的鼻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慈的衣袍下摆扫过门槛,他迈进来,道:“你说喜欢的时候。”
他真是一点也不肯装糊涂,非要戳了这层窗户纸。
芙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似乎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
谢慈坐在方才苏慎浓坐过的位置上,将苏小姐用过的茶杯推远,见芙蕖的茶未曾动过,一伸手便捞了过来。
芙蕖在他的手腕上一切,稳稳地拦了下来,说:“茶凉了,让竹安给你换盏新的。”
她扬声唤了一句:“竹安。”
门外静悄悄的,竹安和吉照一个也没来。
谢慈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竟不介意芙蕖留下的凉茶,低头一抿,芙蕖好似从他脸上品出了几分愉悦的神色,刹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慈放下茶盏,道:“桐木关金骏眉,不值几个钱,我给你备了不少名茶,你怎么偏爱这玩意儿?”
芙蕖道:“喝惯了。”
谢慈:“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茶?”
芙蕖:“其实现在也不喜欢。”
她小的时候,喜欢的东西很少,因为身份卑贱,再喜欢也不是自己的,久而久之便修炼的无欲无求。唯独有一次,她扮成丫鬟,陪谢慈到他外祖家做客时,遇上了一场春日花宴,是谢慈外祖家那群表小姐们办的。
她当时流连忘返,不愿挪步。
谢慈在前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她,虽然不耐烦,但碍于面子,也没出口训斥。
几年之后,芙蕖才后知后觉,那种情绪叫做不舍。
谢慈或许也想到了那年的春景,说道:“不过是一场春日花宴而已,喜欢就留下,迟早是你的。狗还知道护食呢,你怎么就只会干看着。”
芙蕖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这句话,见谢慈已经起身要走,仿佛他专门跑来这一趟,就为了喝口凉茶、听个墙角似的,芙蕖起身拦道:“等等。”
谢慈当真停在门内。
灯影一晃,他半垂下的眼睛里,扫下一片潋滟。
让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盯着,就算死去活来一百次也甘愿。
芙蕖心肝一颤,差点忘了正事,默念了一句清心经,才收了一切不合时宜的心思,问:“颍河桥上的尸体是哪来的?你有什么打算?”
谁料,刚刚还心情不错的谢慈,忽地又阴了脸。“不用你操心,我自会处理。”
芙蕖:“燕京城里,不是荒郊野岭,皇城脚下,也不是穷乡僻壤。昨天,那么多人亲眼见着你把我带走,才不过一日,我的尸体便出现在颍河里。这恐怕不止惊动官府那么简单,他们必定要查你,甚至要参你。”
谢慈静静的望着她,说:“是啊,官府要查我,言官要参我,可你能做什么?”
芙蕖叫他问住了,仔细一想,点头:“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自从踏入谢府的那一刻,她就等同于困在了这个人的掌心。
芙蕖道:“昨日在赌坊,你不是在吓唬我,你是真的想废了我的手。”
她回想起谢慈当时的神情,喃喃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趁着她出神的那一瞬间,谢慈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走了。
想不清楚,便先放一放。
芙蕖从不与自己为难。
她在书桌上铺开了纸砚,誊写她这几年在赌坊里收集到的账册。
竹安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了片刻,开口劝道:“主子说这些都不急在一时,姑娘早些休息吧。”
芙蕖笔下不停,头也不抬,甚至还可以一心两用,她对竹安道:“颍河里捞上来的那位……你们是特意找了个死人,还是找了个活人现杀?”
竹安和吉照又都作哑巴了。
芙蕖写过一页,搁在旁边晾着。“主子有心要瞒,这事儿原不该叫我知道,可不巧意外被苏小姐撞见,她又告诉了我。那位姑娘替了我的名字死去,我总该知道她姓甚名谁。”
竹安:“您怎么不自己问问主子呢。”
谢慈不开口允准,她们谁也不敢向芙蕖吐露半个字儿。
芙蕖叹气,她倒是想。
即使竹安不肯说,芙蕖心里也隐隐有猜测。
燕京城里盯着她的眼睛那么多……做戏若不逼真,怎能骗得过那些老狐狸?
竹安和吉照见劝不动她,索性陪了她一整晚。
芙蕖用了一夜的时间,默写了厚厚一沓纸张。
沉甸甸的,是已经烂到根了的朝堂。
单陈王一家,便独占了一半。
贪污军饷,买卖官职,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以充军功……
芙蕖将笔往桌案上一掷,狼毫残留的余墨,在宣纸上画出一笔疏淡的痕迹。
芙蕖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转头看到窗外已经升出了薄光。
赌坊。
刑部侍郎从老板娘的榻上滚了下来,一个小吏正神色焦急地侯在门外。
刑部侍郎披上衣服,满脸虚相地出门:“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有屁快点放!”
那小吏请侍郎大人移步到远一些的清净地儿,道:“大人,咱昨儿捞上来的那具尸体,刚被陈王府的人带走了。”
刑部侍郎整个人一激灵,困意全吓飞了:“陈王府?是陈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小吏答:“是陈王世子。”
身后门吱呀一响。
老板娘春睡刚醒,石榴红的肚兜歪歪斜斜挂在身上,抱着胸倚在门前,瞧着他们。
小吏顿时哑了嗓。
刑部侍郎瞧一眼老板娘,脸上露出几分讨好的笑:“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施婳冲他一扬下巴:“陈王府怎么了?说说,我也想听。”
小吏觑着侍郎大人的神色,小心道:“陈王世子得到消息,亲自带人走了一趟,说人既已死,总该入土为安,一代佳人,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他要将人带回去,妥善安置。”
施婳倚着门长叹:“世子爷还有这份心呢!”
刑部侍郎有些疑惑:“怎么,你那姑娘和世子爷之间?”
——“清白。”施婳义正辞严,道:“我们家芙蕖姑娘手握乾坤,多少贵人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她手里,她是吃手艺的人,她的身心必须清清白白,不偏不倚,才能叫人安心。”
这话不难理解。
芙蕖手里握着多少燕京权贵的把柄。
一旦她跟谁睡了,便等于是把谁架在火上烤。
轻易谁敢碰她。
除了谢慈那个疯子。
刑部侍郎摸着自己的青胡茬,笑:“老板娘别误会,我倒不是那意思。”
施婳转回房中穿衣服,道:“你什么意思,不用和我说,陈王世子有这份心,我从前倒是没瞧出端倪,既然他想让我家姑娘入土为安,那就劳您通融一二。”
刑部侍郎摸一把施婳那白瓷似的膀子,笑了:“好说。”
施婳任由他揩油,再吹上枕头风:“还有,谢慈不能好过。”
刑部侍郎:“不想让他好过的人太多了,不止我一个……不过,单凭这一件事想将他拉下马恐怕不能够,老板娘还得耐心再等等。他权倾朝野多年,皇上对他的耐心,也快告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