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从张家巷出来,已过晌午。

午后的太阳不再炽烈,路边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一声赛过一声高,仿佛在为夏日的到来高歌欢呼。

苏雨浓的影子被逐渐西移的阳光拉长,她步伐轻盈地踩在青石板铺的主干道上,像一个意外闯入的时空旅客,好奇地观察着街道上的一切。

一片片低矮的瓦房鳞次栉比,街上和店铺里的人们穿着款式颜色相似的衣服,白蓝灰的海洋里偶尔出现一抹鲜红,那定是爱俏的少女和活泼的孩童。

看着身边穿梭来往的大姑娘和小伙子,相比现代那群热爱修仙的秃头小宝贝们,苏雨浓发现他们发量惊人啊。

再看卫生院大门外,或蹲或站着一些附近村寨来的农民,他们身前摆着自家种的农产品,或是一篮应季水果,或是一袋新鲜的玉米棒子,或是一筐豆角莴笋……

种类不算丰富,量也不多,但胜在新鲜,一看就是从自留地里刚采摘下来,纯天然的绿色无机蔬菜瓜果,俗称:农家肥灌溉。

苏雨浓都一只脚踏进卫生院大门了,像是想起什么,又折身来到一个妇女面前,“婶子,这桃子怎么卖?”

“五分钱一斤。”

五分?物价好便宜啊,她下意识想。

妇女以为她嫌贵,忙不迭地说:“小姑娘,你要买两斤的话,给你算四分一斤,我家院子里自己种的桃树,小是小了点,但又甜又脆!”

捏着找回的两分零钱,苏雨浓有些后悔多买一斤,没袋子装,好麻烦……

可那衣服打满补丁的妇女,老实巴交又满脸感激地望着她,苏雨浓只好把小的塞进衣兜、裤兜,大的捧在怀里,姿势别扭地转身走了。

难怪奶奶以前出门买东西,总是随身携带几个塑料袋。

那时,苏雨浓只以为老人家是出于节省考虑,如今身处这个年代,才发现原来买东西是不提供袋子的啊,上街购物得挎个竹篮或尼龙网兜儿。

经过这事儿,苏雨浓发现原主已知的东西,包括这类生活基本常识,她若不刻意回想,是不会自动浮现的。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自己的记忆,有时候不特意去想,也会不记得或记错。

所以,原主的记忆好比一张储存卡,她想知道什么,必须在脑海里“搜索”关键词,才能“读取”相关内容。

苏雨浓边走边想,很快来到前台。

她收回思绪,挑出两个最大最水灵的桃儿,塞给中午借自己信签纸和笔的两个小护士,冲她们眨眨眼,“护士姐姐,吃桃~”

说完,飞快溜了。

两个小护士相视,脸上不由泛起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忙,这姑娘竟还特意来还礼。

桃子的香甜味道,好像让她们上班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

这个时候,食堂后厨开始做晚饭了,走廊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苏雨浓的肚子不禁唱起空城计。

病房里,姜秀娥正在用湿毛巾擦脸,见女儿抱着桃子从外面进来,了然道:“你哥给你钱啦?下次妈带你去山里摘野桃,零花钱你自己留着买头绳。”

“瞧你满头汗,快去水房擦洗擦洗,一会儿妈带你去食堂。”

苏雨浓点点头,没接姜秀娥递过来搪瓷盆和毛巾,她尽量模仿原主的语气,说:“妈,我直接就着水龙头洗,多方便呐!”

话落,快步去水房了。

她不习惯跟人共用毛巾、筷子、水杯、吸管之类。

原主从小生活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里,并不讲究这些,可她不是原主,也不想姜秀娥误会,只能撒个善意的慌了。

站在水龙头前,苏雨浓开始思考,如何让身边的人,慢慢接受她的“改变”和“不一样”呢?

书里落水那段情节发生后,原主性情发生巨大转变,直接黑化了。

苏雨浓自然不可能黑化,配合苏雨娟玩什么打脸戏码,那就只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顺其自然去改变吧。

理清思路,她甩甩脸上的水珠,从兜里掏出两个桃子清洗干净,带回病房和姜秀娥一人一个,听着窗外不知名的鸟啼声,“呱唧呱唧”边啃边聊。

“桃子很脆,但没有很甜。”苏雨浓口齿不清地评价道。

“这还不甜?自家种的算甜了,山里倒是有一种很小的野桃蛮甜,就是很难碰到。”姜秀娥有些好笑地说。

嗯?

苏雨浓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七十年代,县里的农业局和各个公社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基本都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以及病虫害防治的问题。

哪有功夫去像后世那样专门培育和杂交水果,提高口感和甜度?

在这个以粮为纲的年代,其他经济作物可是统统都要靠边站的。

“以前咱们村就种着大片大片的桃树,前些年不是提倡农业学大寨嘛,新来的公社张副书记说桃花大队的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桃林砍了改造成水田和红薯地,连枣子、杨梅、橘子、石榴也不许栽了。”

姜秀娥越说越气,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讽刺道:“水稻红薯是种上了,粮食倒也增多了。咱儿交完公粮,那位张副书记又开始乱弹琴,催交啥‘忠心粮、爱国粮’,大家都说他是为了升官呢。”

苏雨浓静静听着,暗道难怪年景越来越好了,村民还吃不饱肚子,想必有怨言也只敢私下说说。

“走走走,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妈带你去吃红烧肉。”姜秀娥轻轻一抛,桃核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自由落体进窗外的树林里。

不知道明年会不会长出一颗桃树苗儿来?

苏雨浓胡思乱想地把注意力从“肉”字上转移开,悄悄咽下口水,真不是她馋啊……

计划经济时代的农村,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猪养鸡,村民一年却吃不上几顿肉,连吃鸡蛋都是奢侈的事。

下蛋的母鸡,轻易不能宰杀,因为它们下的蛋可以拿去卖给食品收购站,钱虽然不多,但用来买酱醋盐火柴等生活用品,那是足够了。

所以,人们也称母鸡为“鸡屁股银行行长”。

至于生猪,每个公社都有生猪征购任务,也就是上交“任务猪”,跟交公粮一个意思。

交任务猪实行“留一交一”政策,即:养两头上交一头,养一头上交半头。

而且政府倡导鼓励村民养猪,公社的兽医站干事经常走村串户做防疫工作和宣传,交任务猪还有奖励。

虽说政策规定可以留下一半,但村民舍不得全自个儿吃,最多留几斤解解馋,毕竟家里生计大半就靠卖猪肉的收益呢。

除此外,大队年底也要杀几头年猪,给村民们分肉吃,一家能分个几斤,过个好年。

一般情况下,村民都是直接卖给生猪收购站,会奖励一些票证,诸如:布票、糖票、肥皂票等等。还有饲料补助,大约每头猪五十斤左右玉米,可凭票去粮站购买,价格比集市上便宜一毛多。

自然,这些饲料粮最后进了人肚子,猪只能吃猪草和麦麸之类。

有些穷的农户,连麦麸都喂不起,养出来的猪瘦得皮包骨,生猪收购人员给的猪肉定级低,就卖不上价格。

要是达不到收购标准,被要求领回去养到达标再送来,村民能当场哭出来。

也有人把留下的那半猪肉拉去集市,以高于收购价和副食店零售价卖出,最高能卖出每斤一元以上,比副食店贵两三毛钱。

苏雨浓看过不少年代文,她一直以为六七十年代不准人们在集市上买卖东西,但原主的记忆里,实则不然。

集市上买卖自家的农产品,比如:自留地的蔬菜瓜果、河里捞的小虾小鱼、红薯做的麦芽糖、编织的草席竹篮等家用品……

这些都是被革委会允许的。

六十年代政策比较严,但各区执行力度不一样,对于这种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打击程度也就不同,越偏远的地区,这方面的执行力和打击力越小。

随着时间推移,光靠供销社已经不足以满足城乡人民的生活需求,加之没了自由市场,所谓的黑市就应运而生了。

进入七十年代后,政策逐渐宽松,大大小小的集市便放开了。

不过只能卖自家农产品,若是被革委会发现有倒卖赢利行为,一个“投机倒把”的罪名,那是跑不脱的。

总之,轻则送去农场改造,重则枪毙也有可能。

综上所述,村民们除了中秋和春节这两个重要节日,平日里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吃得比寺庙里的和尚还素。

苏雨浓本人不馋肉,可耐不住原主的身体条件反射,缺油水缺得慌。

……

姜秀娥领着她走出住院部,穿过简陋的小花园,来到卫生院的职工食堂。

食堂里,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戴白帽的护士,病人家属小猫三两只。大多数人住院,都是家里送吃的来,一般不舍得来食堂吃。

母女俩儿打好饭,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借着医生开的病号条,苏雨浓不仅吃到白白的干米饭,还有滋滋冒油的红烧土豆炖肉。原主记忆中,上一次开荤还是过年时,只分到了一块鸡腿肉和三片五花肉。

“妈不爱……”

不等姜秀娥话说完,苏雨浓拨了一半红烧肉过去,姜秀娥拗不过她,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轻轻咀嚼,眉眼便不自觉地飞扬起来,越吃越快。

苏雨浓似乎也被姜秀娥简单的快乐感染了,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一块肉、一碗干米饭,就能轻易地让人产生浓浓的满足感啊……

眼前是食物的热气腾腾,耳边是热闹的说话声,鼻间是米饭的清香,嘴里是红烧肉肥而不腻的焦香……

苏雨浓忽然想到《人间滋味》里写的: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注1」

一如她此刻的感受: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注1:汪曾祺的美食散文《人间滋味》。

宝子们,给个评论让作者高兴一下下嘛~猛虎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