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聂让闻言跪下:“奴失职。”

可他方才是说真的,好甜。

言语间,墙内忽的传来一阵得得马蹄音和缰绳勒马嘶鸣声,此处离太极殿不远,当朝规定,能纵马者非二品要员不可,听蹄铁声当是战马,而近来在京城述职的将军……

“末将赵羽,见过长公主殿下!”

“世叔?”

姜瑶意外转身时,白马将军利落下马半跪于地,行了最地道的军中之礼。

“快起来。”姜瑶上前虚扶他起身,换了在朝堂上的说辞,“赵将军今日怎突地在宫中骑马?”

确实奇了。

赵羽虽是武安军大将军,行事却极沉稳低调。莫说在宫内纵马,纵然是都城内,也只有大胜归来,刻意鼓舞民心时才会如此作为。

“事出有因,还请殿下稍后治罪。”赵羽声音倒是是意料中的爽朗,只是额间起汗,显然狂奔而至。

梅玉见状,忙撤了一干无关者告退。

他剑眉稍凝,压下声音:“却如公主所言,前方传来急报,梁州先前收容的灾民骚动,与士卒起了争执,末将恐坏大局,未同李太守之意出兵镇压,听王总管言公主在宫中,只好斗胆前来。”

灾民是北周的灾民。

北周四洲旱灾,流亡者无数,姜瑶先前便以极低的条件收容了一部分,以补充北疆军方与人口,可谁都没想到,这一部分外来的灾民竟集体动乱,扰得梁州不得安生。

屠戮灾民的名声传出去于武安军和长公主都不利;若流放驱逐,这些灾民已在北疆五城常住过好一阵,易叫北周趁火打劫,刺探情报。

“约有多少人。”

“三千。”

其实照理说,仅三千灾民暴动,无论如何处置,都不用亲问长公主。

可她之前却吩咐过了,若北境有任何异动,尤其南下灾民一事,必先过问于她。

于是,向立在梅树下当影子的聂让:“怀义到了吗?”

怀义即张存英,朝中阁老,前为大理寺卿,素有断案神人之称,论派系长公主一脉,乃彻头彻尾的纯臣。数日在姜瑶去白豸山庄前,借大将军述职之机暗中领长公主懿旨做行军大元帅,往北疆通、梁二州行巡抚调度。

尽管路上护卫由小九负责,但聂让仍知一二情况:

“回主人,已安全抵达。”

“很好。”

姜瑶沉吟点头,回首:“有劳赵将军特来告诉本宫此事,将军有心当赏。不过此事不必担心,本宫已差人调查解决,现在当已处置,武安军不必动作,具体细节不日便将水落石出。”

赵羽心中一跳。

“殿下是说……”灾民作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赵将军慎言。”

姜瑶莞尔一笑,像幼时又像别有深意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秋日待怀义归京,一切便见分晓。”

“……也罢。”

见殿下心中有计较,赵羽自知朝堂局势变迭非他长处,即刻轻松下来。

也不忧姜瑶此举是否趁他归京述职之机,架空他兵权的意味,拱手坦然请罪:“末将宫中纵马,还请殿下责罚。”

姜瑶摇头:“二品将领本就有宫内行骑之权,大将军何罪之有?”

她瞧了眼天空,日头高照,天朗气清,像极了武安侯还在世时,过去某个让人怀念的时间点,于是她面色放得温和。

“洗尘宴人多眼杂不便叙旧,正巧天香楼有新菜色,不若择日瑶替世叔好生补一顿?”

赵羽刚想爽快应下,又念及什么不赞成地竖起眉:“殿下身体方愈,如何喝酒?”

“告假的由头也信?旁人替我不就是了。”

她揶揄,“公主府别的没有,侍卫可都是一顶一的能人。只未领一二官职,白龙将军别怕折了颜面才好。”

白龙将军是赵羽战场上的诨号,因常年银甲披挂,坐骑玉狮子,在战场上如条白龙畅意,兼之模样英朗,武安侯开玩笑时送了他此号传颂开来。只是后来赵羽位次渐长,如此戏谑称呼的人也便少了。

赵羽哈哈大笑两声:“英雄不问出处,等他喝得过末将再说!”

话语间姜瑶扬眉,指着身后人:“你且瞧他一眼,可认得不认?”

顺姜瑶的视线,赵羽这才向后注意到那张潜阴影里的硬挺面孔。

他当然认得。

那日他是头一遭在夜时见姜瑶拿着鱼符亲自登门,要他速领轻卫往从和州救一个死士。

这大抵是长公主做过最出格的事请。

不过,这人值当。

当时场面惨烈,饶是他见过战场拼杀血肉横飞的景致,也难忘。

那密林内尸横遍野,除却几个枭首落地、几个被锥钉入头颅暴毙的,其余脖颈刀痕大都一致,手段凌厉一刀抹喉,干脆利落。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竟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在带一个负累情形下,以一柄玄刀斩杀数百死士。

——殿下究竟如何养出的人,委实人间杀器。

甩去不相干的念头,赵羽一拱手,一本正经:“殿下可要知道,武艺高深未必酒量高深,若末将喝倒殿下一众侍卫,您别觉得面上无光才好。”

姜瑶长嗯一声,故作惊异:“世叔莫不是真怕了?”

两人彼此对视,皆是一笑。

白泥鸥鹭晴空一排,天光正好。

姜鸿的试探并非毫无缘由,赵羽出身贫寒却也算位高权重,若北境再起战事,无意外定当封侯。想同他说媒的人家能绕着都城走三转,可他年过而立却至今未婚,尽管一直推辞北患未定,何以家为?可毕竟有年少情谊加身,真难保是否尚公主之心。

聂让身影融于暗处,依然安静地警惕周围,他静静地注视两人,只是看过后侧开眼,敛眸抿唇,夹杂着隐隐酸涩地一笑后,墨黑的瞳仁归于寂静。

他同样记得和州那光明正大的影子。

赵羽与他同样出身流民,却能与主人并肩而立,若说没有一丝妒意,怎么可能?

有那样一瞬,他也想像这样站着。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罢了,他认得请自己。

不说手中鲜血,单是这三分西戎样貌,便足以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可主人的声音犹在耳畔,清晰可闻。

她说她想…亲手为他封侯…

他不知这句话真假,或许只是一时戏言,也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死在去北疆的路上。

但他真的会一直记下,并相信着。

“首领。”

忽的的响声使聂让神情一肃,右腰际玄刀半出,寒芒险些斩出,在看见对方一袭与自己相似的玄卫袍后推刀归鞘。

“为何回来?”

“陛下之命。”

玄卫间的交流素来言简意赅,话不过三句。两人相处自若,皆当那日白豸山庄夜里无事发生。

“一个时辰后向主人复命。”聂让静静注视着一眼前方牵马并走的二人。

小九点头后却未撤走。

他见状收回视线:“还有何事?”

“十二。”他终是忍不住直视着聂让的眼睛,以曾经的代号作最后警告:“别忘了我们的身份。也别忘了首领的死法。”

那是先皇薨逝前的最后一道绝杀令。

赐死了对他忠心不二的暗卫营前统领。

“世族的话尚不可信,何况皇室。”

别忘了他们是随时准备埋入乱葬岗的工具,不要肖想不可能的人,如果他真不准备出逃,那么曝尸荒野将是他选择的归宿。

“不用你教。”

聂让只沉默着跟在姜瑶的影子后,永远保持一个能及时出手挡住威胁又不过近的距离。

此时,通州城外。

“大人。咱们到了。”

尽管来的路上遭遇三次伏杀,已有所准备,但被长公主派来通州料理局面的张存英理接过玄卫密信,理清楚信上所说通州局势的一瞬,他还是不由得感慨…

殿下这究竟是给他丢了一只怎样的烫手山芋。

谁能想到,朝堂内外享誉一身正气好名声的通州太守李袅,竟暗中与博陵崔氏联谋,与刺史长史一齐,贪了整个陇西地带近十年的税收,搬空通州仓库不说,还动了连武安军即将转运的百万两军饷的心思。

还有通州仓库里如今价值万金的存粟,以陈米砂石替代不说,竟试图转运至大常山内藏匿,又煽动平民挑拨离间,难怪难民暴动。

若殿下真照常例让武安军处置了,此事恐永无水落石出之日,到时候便顺理成章地嫁祸与长公主。

如此手笔,背后定有以永宁郡王为主的陇西李氏支撑,只怕这整个通州,都不知鬼不觉间半数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冷嗤,想起什么又摇头:“虫豸尔尔。敢向蟠螭作恶?”

玄卫能拿到如此详细的情报,殿下恐怕早已注意到陇西的情况。

张存英也是先皇一脉老人,只是思虑片刻,便粗略明了长公主的目的。

——她这恐是又要算后账了。

殿下这是要借机拿陇西李氏开刀,并顺势以此为由,顺藤摸瓜。

张存英哭笑不得,她这真是拿他当刀使。

传闻长公主用人不拘一格,识人通心如若白泽,也不知该不该感恩殿下相信他的为人。

照理说他也不该参和此事,奈何人已至了通州,此番国家蛀虫又不能真放任不管。

罢了罢了。也算替少帝开开路了。

张存英揉揉额角,定下初步处置的计划,一转眼瞧见玄衣侍卫服的暗卫立在原地,眼不动心不跳如尊杀神像。

“你怎还不离去?”

漆黑夜行衣的玄卫半跪于地:“首领吩咐我等由大人差使,且护佑大人安好,寸步不可离。”

虽说此举或有监视意味,但牵扯如此错综复杂,张存英也能理解,何况这几个玄卫确实武艺高深,来的路上几次救他性命,有惊无险,便随他们去了。

只是,张存英又想起一件事,便多问道:“你们首领是何人?”

暗卫表情不动,似作未闻。

“听闻前些日子和州有贼人里外勾结,长公主亲命赵羽大将军点兵追击十里救了个人。是也不是?”

瞧这人真似作不说话的门神像,阁老有些怜悯地笑一声。

长公主驯人如驯马,当真有方。

算了,长公主也算明主,建立玄卫也不过时局所迫,又何必探究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