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进入夏季的闷热并不能被暴雨轻易带走，就像千年未见的思念并不能被简单的交流所冲淡。

这短短几十步路，洛唯忍得住，姬游尘做不到。

“你如今的公主府，可还有同我一样的……人？”

充耳不闻对方的小心询问，洛唯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把人推进去。

反向甩甩手腕，她将快被扯成广袖的衬衫从姬游尘手里拽出来，又顺势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她胳膊随意搭在车顶支撑，俯身歪头，逗弄般颇具玩味的皱起眉。

发尾随风肆意扬起时，飘散抚过副驾的椅背，这声响窸窸窣窣，每一秒都仿佛挠在姬游尘心上。

“你怎么算人，不是自称小神仙吗？”

“我……”

没等某人接上话，洛唯用力带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升起车窗，侧身拉过安全带给某个老古董扣上，随后毫不收敛的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瞬移是空间折叠的能力，并不需要姬游尘亲自飞行，因此在这瞬间，他如同在尚未施力的情况下御风疾行。

但在来自执事店内十几束堪称惊悚的目光注视下，他把那声微弱的诧异，轻轻咽了回去，就好似已然见惯了速度如此迅疾的人类交通工具。

只顾着面上过得去，其实姬游尘并不清楚，那些目光之所以惊悚，是因为洛唯这个副驾的位置，自他出现前，从未允许过任何人的存在。

“马车竟然无需马，还跑的这样快，可是现在的人间，也有法术这一说了？”

“这叫科技，小白毛，”洛唯透过中控台的反光瞄了他一眼，装模作样问道，“这都要问，你该不会真是从天上下凡的吧？”

“不，我来自绘然国的碑陵山，”姬游尘刻意停顿几秒，暗自观察着洛唯的反应，“你可觉得耳熟？”

“没听说过。”

“不妨事，日后有时间，我自会带你去看看。”

绘然国，碑陵山。

他们相遇于此，从彼此试探到误以为能执手相伴；同样也结束于此，以献祭的鲜血与四散的灵魄为契，纠缠了千年。

手指逐渐捏紧方向盘，洛唯表情却毫无破绽，她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应了声，还是难免心神不稳，无意间开过了该拐弯的路口。

好在某人并不认路，也省得她想办法敷衍。

“小白毛，既然要跟我回家，那咱们先约法三章。”

“第一，”截下洛唯的话，姬游尘侧过脸认真盯着她，“按照人间的说法，你可以把万物当作我的小字，所以，你该叫我万物。”

洛唯心想，我只是因为巫无迹的警告，不愿和你相认，又不是真的失忆，更何况就算真失忆了，我好歹也上过学。

这条目听过去，轻易就能看透某人暗渡陈仓、骗人叫昵称的小把戏，于是她抱着相安无事最好的念头，回绝的堪称毫不留情。

“姬游尘先生，按照人间的说法，小字是绝对亲密关系间的称呼。”

“用在咱俩这种从属关系之间？不合适。”

虽然心存幻想，有意激起洛唯的回忆，然而面对这种四两拨千斤式的回答，姬游尘一时间还是反应不过来。

车子缓慢停下，他唇齿微启，无端在震惊之余现出几分类似天真的状态。

“你并非从属于我，你是我所……”

“醒醒，这位小神仙，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洛唯轻笑一声，转手按开他的安全带，“是你从属于我。”

直到走进洛唯家门前的小花园，姬游尘才勉强明白了所谓“你从属于我”的关系方向。

原先在公主府，洛唯的兄长有一位王妃与两位侧妃，故意寻他开心时也曾说过，作为长公主，洛唯是可以同他一样，纳些男侍宠的。

所以这种从属关系，不是他身为神明对爱人的庇护，而是身为侍宠对主人的服从。

但没关系，他姬游尘无所谓身份与地位，无论爱人或是主人，只要对方是洛唯就好。

他自有长厢厮守的计划，又何须在意稍纵即逝的一时。

话是这么安慰自己，可不知怎么的，这门前庭院里的方寸之地，那些原本还算有生气的花朵草地，却都缓缓失了颜色。

褪去对感情稚嫩的理解，其实姬游尘也幻想过能得到她不为任何因素所动摇的爱，只是千年前他不懂，而洛唯身负家国天下不敢明言。

直到最后那一刻，她无力的跪坐着与他拥吻至消亡，而他抱着逐渐不再温热的少女，顿悟了何为爱人。

巫无迹你坏事做尽！

一路恍惚着被引入客厅，姬游尘还在心里回忆往昔顺便痛骂天道，而身旁凑过来的某只毛茸茸丝毫不见外，愣是直接往他怀里钻，乍看毛色竟有些像千年前的那只。

“这狸奴唤作什么？”

略带无所适从的姬游尘随手撸猫，看着此时异常忙碌、四处收拾贴身衣物的洛唯，有意没话找话。

“这东西叫……叫猫。”

洛唯手里攥着刚进门就从猫项圈上扯下来的铭牌，张嘴开始胡说八道。

这猫她从十六岁就开始养，始终名唤万物。

“就叫猫？”姬游尘再次震惊脸，侧身抱起那团毛球，卡着脸强迫它直视自己，“你就叫猫？”

假如这只猫叫张三李四，它将毫不犹豫的背叛洛唯，高喊着强调无数遍：我叫张三李四！

然而，它叫万物。

试问，一只明确知道眼前人就是万物本体的猫，叫什么？

是的大人，我就叫猫。

它奶声奶气，却被迫意志坚定，用姬游尘能听懂的方式喵了几声。

尴尬气氛在偌大的客厅里四处奔波，总共三个会喘气的物种，没有一个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

人尴尬了容易饿，逐渐具备人性的神亦是如此，而不幸的是对于姬游尘而言，不管洛唯递来的杯子里液体是什么颜色，都默认能喝。

“啧，这水怎么扎嘴？”

短暂呛过之后，姬游尘伸手拦下正要喝的洛唯，没头没脑冒出来这句话，抬眸才瞧见对方噙着坏笑，正挑眉观察他。

似乎是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尊严，他面不改色，灌下这杯深褐色发甜的水，后知后觉的感到好喝。

大人不知道吗？猫团在他腿边，喵喵叨叨道，这东西叫可乐，顶好喝的嘞。

某位没见过世面的大人伸手，把猫嘴捂住了。

随着衣物逐渐干燥，姬游尘身上的山水图也已经基本成型，洛唯试好水温将人推到浴缸边上，转身就走。

刚堆起来乱糟糟的贴身衣物被一股脑扔进盥洗室，她回卧室换好家居服，从柜子深处拿了套男士睡袍放在洗漱台外。

原本拎起那件掉色的上衣是准备扔掉，然而触手可及之处，都是姬游尘尚未消散的体温，可惜这瞬间的停留，也让洛唯发现了异常。

这根本不是经过加工的现代衣物，而是浴缸里泡着的那位，最喜欢的青云纱所造。

青云纱并非凡间之物，是自然植物生长时几百年的灵气所化，虽然由云层吸附成衣后只有黑白两色，却浑然天成。

所以遇水掉色这种事简直天方夜谭，摆明了是姬游尘在骗她。

她发现了，但她不该，也不能发现。

毕竟尘世间的洛唯只是个生活在现代，从未见过青云纱的普通人类，这遭上当受骗，属实是个哑巴亏。

“小白毛。”胸有成竹敲敲浴室的门，凭借对姬游尘的了解，她足以轻而易举的报复回去。

“以后跟着我吃香喝辣，你那破衣烂衫，我就先给扔了啊。”

“……”浴室里沉默了几秒，随后是有谁将头埋在水面里咕噜咕噜的吐泡声。

折腾半天，最后像是怕她等到不耐烦，才传来小骗子神明那平静到破罐子破摔的声音。

“扔就是了，掉色的东西，谁想要啊！”

月白色的睡袍柔软细腻，实则是洛唯某天喝醉了，依照那些记忆买来的，所以异常合身到像是为姬游尘量身打造，可他高兴不起来。

对真相一无所知，他只能从公主府中有男人的东西，推断这该遭天杀的男人身量与自己相仿。

作为只吃过飞醋的他来说，情敌的概念并不明晰。

可洛唯身边有其他人的猜想，却堵的他这个不太需要呼吸的神感到窒息。

姬游尘美人出浴，只有猫迎接，他心一横，打算和某位移情别恋的女人冷战一会儿。

虽然这决定只是单方面的发泄，但倚在浴室外的墙边，他还是很认真的在生气——整整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我都不会理她。

可听着楼上的水声，他又想了想，算了，还是五分之一吧。

她向来会在水里睡着，小负心汉别淹死了。

在姬游尘命令猫挠门之前，洛唯也没想到自己真能睡过去，还睡得那么安详，安详到仿佛走了一样。

自十六岁以来，她就再没有能睡好的日子了，许是万物的镇压力太强，这天她居然没再被噩梦缠身。

哪怕从楼上下来，姬游尘仍然跟在她身后，念叨着人类不可以在凉水里睡觉，烦得洛唯走进厨房就打了一颗鸡蛋在碗里，还扔了一把青菜入锅。

这招果然好使，某人见不得“生灵涂炭”，迅速转身离开，不理会她刻意的挽留，直说自己不爱吃东西。

客房的床干净柔软，但姬游尘沉睡太久，实在不想躺下，闲到发慌时闻见食物的味道，干脆打开窗透透气。

窗外有片小小的玫瑰园，看得出无人打理，它们悉数干枯的垂着头。

“她会爱我。”

他伸手摘下孤零零的玫瑰，指尖划过表面。

衰败的褚色消失殆尽，娇艳与生机被重新赋予了玫瑰花瓣，它为此感恩戴德，甚至流下几滴积攒许久的露珠。

三秒后，姬游尘：“她不会爱我。”

重新枯萎的玫瑰：？

“她会爱我。”

“她不会爱我。”

……

来往客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姬游尘才念到“她会爱我”，根据节奏推断，在敲门声响起的瞬间，玫瑰恰好枯萎。

死去活来的玫瑰当机立断，不等姬游尘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己先蔫儿了下去。

敲门声在此刻响起。

“她会爱我。”

是夜，窗外的整片玫瑰园，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玫瑰：笨蛋！我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