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时间，长到足够生物完成迭代更替的时间里，姬游尘站在原地，千百般不愿打开这扇被敲响的门。

门后传来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香气，于他而言却异常刺鼻。

千年前的洛唯知道，他是个能够只靠露水活着的小神仙，然而对于千年后的她来说，姬游尘不过是个满嘴荒唐言的人。

既然是人，就要吃饭，所以敲门送饭这事儿无可厚非。

而不进食人类餐点的他，也只需要开门拒绝就好。何况借此机会如此熬上个把月，就算洛唯现在不信他非人类的身份，到那时也该信了。

可姬游尘脑袋抵着门板，终于在这一刻被迫认清了所谓现实。

时代已然更迭了千年，其所带来的痛苦，不止是与世隔绝后的格格不入，更有甚者是她记忆片段显而易见的缺失。

他意识到洛唯是实打实的，不认识那个叫万物的小神仙了。

自相遇开始，姬游尘始终闪躲着不愿承认，潜意识挣扎许久的希冀却在此时崩塌，于是选择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看不到外界的地方，怎么也不去搭这个茬。

沉默倾听着门外的声音，被动接受着食物的气息，姬游尘这种无视天地的存在，忽而明白了认命二字的含义。

此门一旦打开，与洛唯的关系便会续写，可那些过去的美好，却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就好像在开门的那个瞬间，会有什么长久以来仅存的支撑被打碎，会有某些用来自欺欺人的谎言被戳穿。

“喂，小白毛，我手艺闻起来是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难吃到你不敢开门吧？”

“开门啊，明天我再带你去吃好的，今天凑合凑合得了，别太难伺候。”

“放心，吃不死你！”

……

门外的人并没有太多耐心，在等待过后逐渐暴躁，又在暴躁后趋于平静。

“爱吃不吃。”

撂下这句话，洛唯准备离开，转念又故意把碗放在地上，贴近门缝扇了扇风，让味道传进去。

做戏做全套，他不喜欢什么，她就做什么。毕竟人生仅仅几十年光阴，姬游尘却与星河同寿，借此种种，趁早断了这人的念想，才可能让巫无迹警告过的惩罚再晚来些。

屋子里的人没吭声，在洛维转身迈步时迅速打开门，又慌不择路，抬手勾住她的睡衣后领，试探般轻轻拽了拽。

他眸子微微湿润发亮，神色算不上开心，略显复杂的视线落在洛唯身上，看的她心脏细细密密的酸疼。

“行了，趁热吃吧，别太感动。”

“我做的饭，最多能让人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你且收了这幅小狗样儿吧。”

“等什么呢？”洛唯明知故问，俯身重新端起碗筷递到姬游尘嘴边，“别饿死了。”

眼前人真诚不似作伪，姬游尘闭眼一瞬又重新睁开，稍稍侧脸避过食物，半分没有了方才的委屈与纠结。

千年前他赢得了洛唯的青睐，千年后也无非是重来一遍。

原本他也想过，强行将过去灌注于洛唯的脑海，唤醒她尘封的回忆，可这一刻，他又决定放弃。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不止美好，还包括痛苦，那么失去它们对洛唯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洛，你如今尚且不信，但我当真是受万物生灵供养的神明。”

“不管动物还是植物，于我而言都不是可食的，所以我不需要吃饭，虽然我很想尝尝你亲手配的毒。”

“在人间，唯有水无生亦无死，循复往来，是可以用来维持我人形态的东西。”

同样的说辞，他们都很熟悉，然而不谋而合的，两人却要一个装作初次听闻般诧异，一个仿佛从未解释般认真。

始终被举在姬游尘面前的碗筷缓缓撤走，洛唯漫不经心回身离开，语调轻快而颇具挑衅意味。

“庆幸吧，要不是我把你捡回家来，明天你就在精神病院办入住手续了。”

“可千万别让我看见你饿晕过去哦，小神仙。”

洛唯抓住时机，不断强调着记忆的缺失，姬游尘跟在她身后充耳不闻，已经开始熟悉新设定。

他如今身处名为现代的人间朝代，是现代人类洛唯随手捡回的小神仙，以后也许会成为她的侍宠……之一，但他坚信自己会打败所有人然后被扶正。

洛唯应当还是公主，此处所居的房屋像是别院，并无人伺候。因此，他还没见过这个和曾经的他一样，在公主府里拥有睡袍的男人。

但没关系，姬游尘想，以他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熬死对方。

眼看着洛唯的身影近在咫尺，他忍不住又改了主意——还是强行干预生物生命线，直接弄死吧，无非是等天道电闪雷鸣、狂轰乱炸来劈他的时候，忍一忍罢了。

“约法三章还没说完，但有个前提得说明白，我并非你所以为的现代公主……”

“那你还养其他侍宠？！”

如同她让猫猜哪只手里有吃的，最后又告诉猫两手都没有一样。

洛唯话没说完，却让沉浸在“大不了杀了，挨两下雷劈”氛围里的姬游尘大为震惊，他仿佛那只被欺骗的猫，愣愣地歪着头看她。

“任凭你约法几章，我只有一章。”

“作为承诺庇护你的神明，我合该具有唯一性，你必得遣散身边的其他男人，倾慕于我。”

忍不住提了个自认合理的要求，姬游尘被一巴掌呼在脑门上。

洛唯的掌心依旧柔软而温暖，指尖却略带凉意，睡衣袖口轻摆，传来独属于她的莫名香气，几乎和千年前没什么不同，仍然无端撩拨着他的心弦。

“也不发烧啊，怎么净说胡话呢？小白毛，听姐姐一句劝，老实做神，不要有非分之想。”

真有“非分之想”的姬游尘被洛唯三两句话怼到气结，再次强调了几遍自己的身份与要求，试图强行在这个家里争得一席之地，独占鳌头。

最后才瞧着洛唯不为所动的霸主姿态，委屈巴巴坐在沙发上扯着浴袍的毛，咬着后槽牙小声嘀咕。

“我已不知多少万岁，哪来的姐姐。”

“凭什么我不可以，他就行？”

“这浴袍所属何人，竟穿着这般难受！”

后知后觉，洛维终于听懂了个中意味，恨不得当场乐出声来。这浴袍明明是酒精上头，难遏冲动按照某人的身量精心挑选，料子也和她的一样细腻舒适。

此刻他难受的哪是身体，怕是那颗胡乱揣测、酸到自闭的心。

“首先，没有什么其他男人，说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能进这房子的男人；其次，这浴袍是商家赠送，我又没得选；最后，这位脑子不好的小神仙，少给自己加戏。”

假作漠不关心的淡淡哦了声，姬游尘抚平了浴袍刚被拽出的斑秃痕迹，心底却有种莫名涌起的愉悦感。

他清清嗓子，坐直了微倚在靠背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洛唯，神情认真又压抑不住的嘴角上扬。

“我没有脑子不好。”

拿起洛唯放在他面前的酒，前两句回应也让姬游尘放松下来，于是浅尝过后，重点就来到了第三项。

他迫切想要证明这一点，可需要等待半个月的不进食挑战又太过漫长，他等不了。

指尖轻捻，姬游尘无声翻转掌心，凭空现出了抹绿色，草苗像开了倍速般生长，自毫无土壤之地生生开出一朵玫瑰来。

洛唯瞪大双眼主动凑近他，不由自主选择在柔软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抬手摸了摸玫瑰的花瓣。

“或许，你知道春晚吗？这把戏有趣，应该能上个魔术节目。”

在承认现代存在高维生物之前，洛唯必须继续演，只有这样，等姬游尘彻底了解当今世界时，才不会对她现在的反应存疑。

而毕竟原先的人间也有戏法，演绎以假乱真甚至差点骗过某人，所以这份质疑在姬游尘看来相对合理，好在他擅长由己度人，得以专治与他相似的嘴硬行为。

酒气渐浓，姬游尘覆手收了花草，慢悠悠歪头敛起下颌，缓缓抬眸望向洛唯，眼神意味不明。

几秒钟后，他俯身撑住沙发的边缘，缓缓靠近，任由她神色飘忽不定睫毛乱眨，随后又忽而勾起一抹笑，好似计谋得逞般得意。

许是神明的美貌攻击与凡夫俗子不同，洛唯呼吸有些不规律，她本该闪躲，再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来，强调他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得有非分之想。

可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此刻她的非分之想，半点儿也不比眼前的某位少。

气氛逐渐朝着未曾预想的方向前进，她陷在对方流露出的微毫欲念里，在那瞬间产生了无数个想法，却每一个都与同他的疯狂有关。

彼时她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去他的来日方长，只争朝夕。

没等她思考明白，姬游尘率先抽离了旖旎的氛围，随手挥过，大片玫瑰如画卷般展开，将洛唯包裹其中。

触手可及都是真实花瓣的触感，清香随着夜间的微风扫过鼻尖，她突然感到许久不曾有的快乐。

置身其中，姬游尘在酒精浅显的作用下，恢复了万物的本性。

自相遇以来的失控和无力感消散不见，轻易执掌生灵生死的能力被用来博美人一笑，他支着头看洛唯在花丛中滚来滚去，笑的宠溺。

窗外雷声阵阵，是谁在发出轻咳似的警告。

可这一刻，他们宁愿沉溺于肆意生长的情绪，让各自不可明言、唯有自知的小宇宙蔓延于此，永无休止。

夜色氤氲，姬游尘适时挥手收了遍地的花，只留了几片花瓣落地，用以证明方才不是谁的幻觉。

混了酒喝的洛唯嘟嘟囔囔抱怨没玩儿够，不再质疑所谓神明的真实，可姬游尘却不愿就此罢休。

“洛洛。”他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循循善诱。

“我这样的神明，你可还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哦吼，开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