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修)
茗香居,苏霓儿到了好一阵。
堂屋的八仙桌上,何妈妈备了一桌的拿手好菜,多是苏霓儿和陆卫青爱吃的。
香酥鱼、红烧豆腐、油炸蚕豆、爆炒甜菜......用不浓的炭火温着,汩汩冒着热气,在泛着荷花香的晚风里晕出一抹久违的亲情。
陆卫青踩着最后一抹余晖而来。
他的身后,狂风压着热浪翻滚,卷着晚霞隐入浓云,庭院里的蔷薇花被吹得起伏摇摆。
仲夏的天气多变,前一刻晴空万里、火日当头,下一刻金辉散去、愁云满天,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殷娘让何妈妈掩了门窗,唤两个孩子入座。
殷娘坐主位,苏霓儿和陆卫青分别坐在两侧。
堪堪坐定,陆卫青揉了揉额头,眉宇间隐有不耐。
殷娘:“筠儿又想起了烦心事?头疼?”
大户人家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认为用膳说话有失礼仪。
殷娘早些也是这样教导苏霓儿的,奈何苏霓儿是个话痨,用膳的时候最爱分享她遇到的趣事,时常将殷娘逗得合不拢嘴。
日子长了,这规矩自然废了,席间倒成了一家人畅聊心事的地方。
陆卫青给殷娘盛了一碗熬得浓白的雪蛤粥,拌凉了,送至殷娘跟前。
“没有。”
陆卫青解释,许是他昨夜赶了一宿的路,没休息,待睡个安稳觉,明日便好了。
殷娘却似不信,一个劲摇头,又叮嘱何妈妈膳后送些安神香过去。
苏霓儿直觉殷娘有事瞒着,是关于陆卫青的,又不好多问,静静地端坐在桌前,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殷娘:“缨儿,此处没有外人,你且将帷帽摘了,让筠儿看看你,省得日后在街上遇见不认识。”
苏霓儿惶惶然抬起头。
见正对面的陆卫青拿着筷箸的手一顿,眼睑轻抬,幽幽地望过来,似在等待什么。
苏霓儿干咳了一声,拿出一张织牡丹的绢子擦拭了唇侧,掩下心底的慌乱,乖乖巧巧地回答。
“娘,我和哥哥婚前不宜见面,不吉利。”
上京确有这样的习俗。
男女一旦定下婚约,双方父母都不希望新人私下见面,明面上怕冲撞了什么,不吉利,实则是担心见过真容后,其中一方反悔。
故而讲究些的,一直沿用这套习俗。
殷娘先是一怔,盯着苏霓儿瞧了半晌,见苏霓儿言语诚恳,不似胡来,便捉了苏霓儿的手,怜爱地握在掌心。
“还是缨儿想得周到。”
苏霓儿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躲过一劫,余光中瞥见陆卫青意味深长的眸光,苍劲的手勾着酒盏,轻晃着,没喝,只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似已看透一切。
苏霓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几番闲聊后,殷娘说起了正事。
“九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宜婚嫁。那个时候不冷不热,办事不遭罪,你俩的婚事就定在那日。”
苏霓儿猛然抬头,“这么快!”
说完便意识到自个的反应过激了。
殷娘好不容易高兴些,愿意用膳了,若是她再惹得殷娘生气可罪过,忙收了焦躁的小性子,温温和和地笑。
“娘,此事嘛,不急,哥哥有话要同您讲。”
言罢,苏霓儿用公筷夹了一碗香酥鱼,细心地剔了鱼刺,却没吃,不动声色地将鱼盘放在她和陆卫青的中间。
讨好的意味明显。
八仙桌不大,四四方方的,桌上又摆了菜,无人注意两人不经意间的小动作。
陆卫青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动筷子,而是将他的酒樽移到两人中间,轻扣桌面。
苏霓儿赶紧拿过酒壶,借着给自个添酒,顺势给他满上。
他却没接。
略带老茧的指腹抚过酒盏上的浮雕,饶有兴致地摩挲。
苏霓儿不耐烦了:“哥哥,你还说不说?”
他勾了勾唇,拿过酒盏一饮而尽。
又极其自然地夹了鱼肉,放进嘴里,好看的桃花眼斜眯。
那白皙俊美的脸没多少表情,根根分明的长睫微微向上卷曲着。
明明他的神色是清冷的,可苏霓儿愣是品出了一股子意味难明的错觉,尤其是他半垂的视线恰好落在她的前襟处,又似没有,那种感觉愈发地强烈。
仿若他吃的不是鱼肉,而是未着寸I缕的她。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I感了。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苏霓儿赶紧垂下眼睑。
她忽地好后悔,后悔给他出什么馊主意。
片刻后,陆卫青望向主座上的殷娘。
“娘,儿子都听您的。”
苏霓儿:“......!!!”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怎么好意思当众拆她的台!
苏霓儿的笑僵在脸上,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隔着帷帽,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麻利地将鱼盘端过来,护在跟前。
早知他这般怂,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提,莫说鱼肉,便是多看一眼她都嫌。
她故意吃得大口,很快将鱼肉一扫而光,可对面的陆卫青似乎一点不在意,怡然自得地品着美酒。
再这么下去,他俩的婚事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逃不掉了。
求人不如求己,苏霓儿决定自己上。
“娘,女儿尚且年幼,哥哥朝中又有要事,不如先订婚,交换个定情信物啥的,等以后得空了,再办婚宴。”
苏霓儿不知陆卫青在上京具体做什么,但此前往来的书信中,他淡淡地提过,他在朝中谋了份官职,平日里不得闲。
殷娘一直没得到儿女的附和,一颗心本就悬着,听到苏霓儿的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她没应苏霓儿,而是问陆卫青。
“筠儿,此事你怎么看?”
陆卫青:“......也行。”
殷娘眸色微暗,侧身又问苏霓儿:“那缨儿觉得,过多久再办婚宴?”
殷娘说这话的时候,恰好一道闪电劈下,透过木质的雕花窗,照在殷娘憔悴的面容上,吓得苏霓儿一缩。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下来。
庭院里花枝浮动,水湿的花瓣焉哒哒的,瞬间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苏霓儿心生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又讪讪地掰下两根。
“五年?四年?至少也得三年后吧?”
殷娘气得不轻,却也没发作,强忍下怒意,问始终沉默的陆卫青。
“筠儿认为呢?三年会不会太久?”
“太久”两个字近乎从殷娘的齿缝里挤出来的。
陆卫青这回没看殷娘,而是望向忐忑不安的苏霓儿。
“妹妹此提议......甚好。”
殷娘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啪”地一声放下筷箸:“出去!”
“娘?”“娘?”
“出去!”
简直要气死她了,这两兔崽子,才装了半日就现原型了。
一个心思极重、死活不吭声,一个被逼得没办法了变着花样哄她......说什么三年后?不就是拖么?
三年的功夫,人家小两口恩爱的,孩子都能生两个了!
呵,她就知道,凡事没那么容易,他们不会轻而易举地上钩。
这是场耗时又耗精力的拉锯战!
苏霓儿和陆卫青被赶到了屋外。
狂风卷着雨丝儿往身上飘,两人站在屋檐下,望着台阶上溅起的水花,一时无言。
暴雨来临前的天幕是最暗的,一旦雨柱落下来,暗沉的天会亮些,哪怕灰扑扑的,也能辨清前方的路。
只是这个时候冲出去,无疑会淋成落汤鸡。
两人很默契地站在原处。
苏霓儿还在懊恼当中。
“都怪你!你若是肯听我的,娘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陆卫青瞥了她一眼:“有区别?”
苏霓儿比陆卫青矮了近一个头,两人站在一处,她的额头堪堪到他的下巴处。
她本算不得娇小,甚至谈得上略显丰I腴,可和高大的陆卫青比起来,她就显得楚楚可怜了。
其实,陆卫青没说错,还真没区别。
于殷娘而言,不管什么借口,只要两孩子不能顺顺利利地成婚,殷娘就过不去心头的坎。
哎,
怎就这么难呢!
思量间,背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青衣抱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
苏霓儿笑了:“我就知道娘亲舍不得,走,青衣,我们回冬雅阁。”
她才吃了半碗饭,饿着呢,矮几的漆盘里还有几份桂花糕,垫垫肚子正好。
谁知青衣将雨伞径直塞给了陆卫青,朝陆卫青行了一礼。
“少爷,夫人交代了,小姐的左臂受伤淋不得雨,还请您送她回冬雅阁。”
青衣说完,转头回了里屋。
“砰”,
木门被合上,绝情得很。
不远处半掩的窗子里头,何妈妈探出了半个头,瞧着青衣送完伞,也“砰”地一声,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
苏霓儿有些尴尬,指了指篱笆墙外铺着青石的小径。
“那啥,哥哥,你先回去,我等雨停了再走。”
她不想和陆卫青共处一把伞下,那样凌厉霸道的气势、那样浓烈的男子气息,会压得她喘不过气的。
陆卫青亦没有多言,只冷淡淡睨了眼她鹅黄色的裙摆,被屋檐下溅落的雨水打湿了,可怜巴巴地黏在裤腿上。
他将伞递到她跟前。
“你用。”
苏霓儿不仅裙摆湿了,帷帽上的罩纱也被雨丝儿弄得湿哒哒的。
风太大,吹得罩纱乱飘,好几次都露出了白皙的颈项和圆润的下巴,苏霓儿不得不一直用手护着。
再不走,她担心陆卫青瞧了她的面容,会心生疑虑。
这个时候,绝不能扭捏。
苏霓儿接过雨伞,朝着陆卫青微微欠身:“谢谢哥哥。”
她撑开雨伞,提着裙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风大雨也大,苏霓儿将雨伞挡在身前,逆着风艰难地前行。
在狂风暴雨面前,她实在是太过柔弱了,根本管不了雨柱会不会淋着伤了的左臂,只求不要吹翻她的帷帽就好。
怕什么来什么。
一阵妖风呼啸而过,刹那间吹翻苏霓儿手中的伞,也吹起她遮面的罩纱。她“啊”了一声,在慌乱中丢了伞,低下头,惨兮兮地护住帷帽。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头顶没有倾盆而泄的大雨淋下来,她的帷帽没有被吹翻,她的左臂也没有被淋湿。
她在惶恐中睁开眼。
身侧,陆卫青左手拿着雨伞,护在她头顶。
男子的手臂刚劲有力,于狂风中撑一把伞轻而易举。
他拿伞的角度刚刚好,恰好完完全全地遮住她,在她周围形成一个不会被淋到的保护圈。
而他,大半个身子站在风雨中,早被淋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