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儿女帖
“婶婶她这是急什么?”十八娘忙扶着床边关切望去,八嫂却悄悄过来问道:“十八娘,你说那副将真是瞧上十三郎了?”
十八娘点头,“是呢,那副将说十三兄虽年纪大了些,倒还细皮嫩肉,手上连个写字的茧都没有。还说若十三兄乖乖从了他,他便把家中被劫走的东西都还回来,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八嫂和大嫂都一下像吞了个酸枣,人都抖了抖,嘱咐了她几句忙离开了。像是迫不及待去分享十三兄的消息了似的。
看来吴虞昨日并没让人来敲竹杠,想是故意拖延让五叔他们着急了。
不过关回了家的她什么事,她急也是急着看笑话。
方才一直躲在一边儿的十六娘趁势从旁边出来,坐在她床边垂着眼便嘟囔:“你这坏人,我以为你真回不来了…生怕你犯倔脾气惹了那贼配军,都不知你还活着没。那天收了信,我虽没进大伯父的屋,也能猜到…昨日为了和大嫂一道凑钱把我外祖母给我的金钏子都卖了。”
十六娘摇了摇手腕,气得又笑,“谁知道你晚上便回来了!哪怕早一晚呢!今日还得去加价赎回来!”
她抬手便握住十六娘的手腕,抿唇弯起嘴角,认真点头。
“可得记我的人情呢。”十六娘撇了撇嘴笑,可还不等说完,五婶派人来找女儿了,十六娘不得不悻悻离开。
阿漻送了人出门,回来收拾昨晚的衣裳道:“陈嬢嬢说外头穿回来的衣裳晦气,让拿去烧了,这样的事烧了也不忌讳。”
阿满却拿起来瞧了瞧:“这并不是家里的衣裳,哪里来的。”
“他们给买的。我躲匪贼时落水衣裳穿不得了,在那没得换,他们怕我得风寒,便买了衣裳。反正总能把钱讹回去,不差这几百个钱。”
“他们倒还挺大方,这身虽是成衣,可不止几百个钱。”阿满道。
“谁稀罕他们衣裳。”阿漻直接把衣裳拿出去丢到了火盆里,正赶上陈嬢嬢带人提着食盒回来。
过了会儿十八娘也爬起来去更衣梳洗,穿好了白绸裙,阿漻过来帮她理小衣背后的带子,她自己又低头穿好袜子和鞋,起来穿了中衣外衣。
过来时陈嬢嬢已将吃食都布好了,去妆台拿了巾子和发带,将她未干透的头发抹上头油,再挽起裹好,这才放她来吃饭。
她脱鞋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来,几案上一整套白瓷的器具中,高脚碗中是青米粥,葵口盘中是脆藕,三足盅里是肉羹,还有一碟芥辣萝卜,小笼里是四只蒸蟹,配了小碟姜醋汁。
蟹是最好的,尤其秋蟹,又鲜又肥,肉实膏满,只闻见味儿便要流口水了。
但有陈嬢嬢在她也不敢多吃,递给阿满和阿漻一人一个,另留了一个,手里这个用小匕将壳一撬,里头满是油滋滋的黄,一口下去糯糯又带着沙感,鲜得在舌头上化开。
看她吃得香,陈嬢嬢才终于松了些神色笑了,抬手在她耳边抿了抿碎发,却劝道:“吃完了可还去大伯父那问安?”
“不去。他们都要卖了我,我还去拜他们。”十八娘只低头吃饭,又还是道,“嬢嬢便与他们说我在外时招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他们。”
陈嬢嬢犹豫道:“方才见了人,再称却病不好。”
“嬢嬢,”十八娘拿小铁匙剥着蟹壳,道,“自祖父去后,除了母亲我便再没亲人,虽知伯父他们并没口中说的那样待见我,可又想总是比旁人可亲近可依靠,便生怕惹他们厌烦,事事小心时时谨慎。
可回家后我细想,他们不去救我仅是我不讨人喜欢?其实倒并非如此,他们便甚是喜爱我,在利字前亦会舍弃我。”
“既都一样,我委曲求全讨好他们又有什么用,也只能让他们更以为我好摆布。”
“好,嬢嬢听你的。”好一晌,陈嬢嬢才叹了声,
这便唤人去找个大夫来,也真正瞧瞧可曾折腾着。”
待她吃完大夫也便来了,把了脉观了面,并没瞧出什么病来,陈嬢嬢自是高兴的,不过又去低声说了几句,那大夫便立时转换口风:“小娘子着凉又受了惊吓,心肺有损,需得静养,却也说不好需得养几时,有人几日便好了,也有的养几年也未好利落。我先给小娘子开几帖温补的药,吃上半月,某再来请脉。”
大夫着实明白人,待他开好了药方陈嬢嬢还额外给了赏钱,着阿满送大夫出门。
可这不过一刻钟的路,阿满却好一会儿还没回来,阿漻正要去找,却见阿满一脸难色回来了。
“十八娘,阮郎君来见你,此刻正在外门的厅中等候。”
阮循竟也被放出来了。
可听阿满又道,“只是今日……他不似往日那持重模样,竟几次三番让我带他到后宅来,这本来就不好何况你又说他做了那些事,我便拒了,他又强塞了这信给我,我怕不收他再让别人传,便带了进来。”
阮循不会以为求饶几句她便既往不咎了吧,她嗤一下撕开了信封,倒出来里头竟是一叠花笺,竟都是情诗……?
看来他甚是自信,也是真觉得她蠢。
只是正如阿满说,阮循以前并不如此,从不写这些的,年节盛装来拜访,话也不会多说几句,现在想来阮循是装清高拿捏她,可她根本没懂。
而如今是因在天长观之事,阮循知道了她并没有被拿捏住,所以放低身段讨好来了。
至于讨好她的目的自不必说,是想继续骗她养他们一家人。
可上回渡口错过了,阮循定已将他娃和娃娘藏了起来,虽她可用那张退婚书直接退婚,可不抓了他们的痛脚表姑必然要大闹。
想了想,她便提起笔来速速写了封回信。
信中她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不想表兄心中是这般似海深情,竟是我辜负了你,往日种种不需再提,只盼早日与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写完她将信以泥封了口,嘱咐道:“找人送出去,但不要交给阮循,想法子先交到他母亲手里。”
阿满有些不解,十八娘便道:“阮循自知做了缺德事,看到我信中谅解也难免仍有一丝犹疑。但他定没好意思将所有的事告诉表姑,表姑看到信便会认为我确实被阮循哄昏了头,得意了,便会露出马脚。”
这边信送了出去,便只需等表姑为了她的亲亲好大孙儿自投罗网了。
……
那天的信才送出去,隔日表姑便来了。
今日的态度也与往日大不相同。
往日阮循在外求学,并不常来王宅,每来也是节庆之日见见礼而已,倒是表姑常来。表姑是极厉害的性子,却对十八娘倒温言软语,无微不至,连着对十八娘身边人都多和气。
今日却一下轿便昂头沉面,身边除了有个惯常服侍的老妇,还跟了个没见过的温顺小娘子,只是打扮有些怪,不像未嫁的小丫头,又不像成了亲的妇人。
主仆俱是瞧见人也眼皮都不撩,径直进了屋。
十八娘正披着衣在窗前看帖,一见着表姑进屋,赶忙出门来迎。表姑自顾进屋坐在了正位黑漆螺钿折背椅上,手搭在扶手撇了十八娘一眼,一句也没问候,先哼了声:“你写信说想早日成婚?”
十八娘羞答答点头,转瞬却又担忧抬头:“表兄他不愿么?”
一听,表姑愈端起架子来,坐直连叹了几声:“虽然外人不知你这几日去了何处,家里人可不是不知道。便说未如何,哪个男子不介怀?循儿虽有情有义,可也终究是个男子嘛。”
呵,男子。看来阮循果真并未将天长观的事告诉表姑,表姑一看信里她做小伏低,也并不怀疑她的态度,只当她是怕阮循退婚,可不就一下硬气起来了。
她便顺势抿着嘴掉着眼泪:“表兄心有芥蒂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请表姑再替我劝劝他,只他还要我,日后我什么都听他的。”
表姑哂笑:“哼,以前倒没见你如此乖觉,倒都是我们捧着你哄着你呢。”
她只低头听训,又小心翼翼问:“可表兄怎么才能原谅我?”
表姑靠在椅背上道:“且不说这回,其实先前这婚事也有令他不满之处。”
“之前有什么不满?”她愈发慌张。
“你往日娇纵倔强倒还是小事,只是当初他在你祖父床前发誓,入赘王家,且绝不纳妾,他只是看你祖父快去了,不忍他不放心才如此,可实际上他也是我们阮家的独子,如此一来岂不断了香火?”
“那表姑的意思是给表兄纳妾,生子跟阮家的姓?”
“你不依?”表姑一下竖起眉毛来。
“不敢。”十八娘赶忙摇头,“如今我只想表兄别退婚,可又想着既当初誓说婚后不纳妾,不如现下便选个合适的人在身边伺候,如此不算违背誓言,旁人也再说不出什么。”
“我就说你还是懂些事的。”表姑这才便松了神色,拉过身边女子,推到她面前:“去年我思及此事,也是这般想法,便给循儿找了芬娘过去伺候,芬娘也争气,不久便有了身孕,生了个白胖男娃来,现下都已满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