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静，疏离清明。

代月斋静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发呆，在她腿上正躺着一件圆润精巧的刺绣架，水红色的布料上用五色丝线勾勒出一片灼灼的桃林。只是桃林才绣了一半就搁置了，银针被捏在主人的手中，半天没有动静。

“姑娘这样呆坐着都四五天了，饭也不爱吃，水也不想喝。”倩云担忧地看向彩云，“再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彩云也是忧心地咬了咬嘴唇：“自打姑娘被救回来之后，城里就平白流传着好些不干不净的话，都说世子爷和姑娘……唉，听了叫人心里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咱们听了那些话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姑娘？”

话说到此处，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叹气。

这时常妈妈从初月院外走进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代月斋的身边，轻声叫道：“姑娘。”

代月斋眉梢终于微微一动，抬眸看向她，眼眸中含着几分希冀：“如何？我叫你送过去的一口酥，许老太太收下了没有？”

常妈妈默默摇头。

“那你可问清楚了她为何不肯收？”

“许府里的人嘴太紧，确实问不出什么。”常妈妈满面愁容地说，“姑娘交代我去问的那位弄月姑娘也不肯多说，只说许公子前些天回来在府里生了一场大气，没多久，许老太太就请回来了一位道人，对外只说是老太太梦魇又发作了。”

“梦魇发作……”

代月斋眸中的希望之火慢慢黯淡下去，扯了扯唇角，“怕是请道人来卜算退亲与否吧？”

许老太太一贯爱求仙问道，上回忽然提前来代府议亲，就是听信了道人的卜算。既然能提前议亲，焉知不会就此作罢？

常妈妈闻言，惶然地张了张嘴：“姑娘你……”

却又一个字也劝不出来。

代月斋和莫北慕关系不清白的流言不知道是怎么传起来的，但一传起来就如同是烈火里浇油，轰轰烈烈，几乎整个扬州城都在议论此事。

加之莫北慕平日里行事确实是无视礼法，任诞放肆，即便代月斋平日里循规蹈矩，但此事一跟莫北慕沾上边，无端地就使人信了三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甚至已经有人说莫北慕与代月斋是在许府那场赛马会上勾搭上的。理由就是若不是莫北慕有意勾搭，以他的马球技术怎么会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闺阁小姐？这明摆着就是故意让着呢！

又说莫北慕在七宝斋挑了那么多好东西，自己不留着，偏偏要送给代月斋。谁不知道代月斋因为大娘子克扣，平日里的穿着首饰都克俭的很，莫北慕在代月斋身上花那么多银子，用意肯定不干净！

这话说的有鼻子有眼，还甚是难听。

女子重誉，未出阁的女子尤甚。有了这样名声的代月斋，已经失去了当许府少夫人的资格了。

毕竟许砚存前途无量，一个未来的新科进士，不应该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夫人。

更何况，本来当初许老太太来议亲时，双方就只是口头约定，又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开春之后再正式订亲’的字样。

若是许府装聋充哑，只当议亲一事从未发生，他人也无可指摘。

而如今许府不正切断了与代月斋的一切联系吗？

代月斋愣愣地坐在床榻上，眼眸空洞而黯淡。

常妈妈含泪说：“姑娘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会闹出这样的流言？我也知道，哪家府里都有些外人嚼舌根，捕风捉影，捏造些个腌臜事儿去说笑，但怎会闹到这个地步？这背后必定与大娘子和三姑娘脱不了干系！”

事实上，这样大规模的流言，只有靠人力推动，若是任凭它自生自灭，反而不会发展到这个程度。

而代月斋素来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与她有仇且日夜盼望她失掉许府婚约的，除了李氏与代月雁，别无旁人了。

代月斋紧紧闭上了双眼，半晌，她低嘲道：“我竟然以为她们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可她们竟然真的敢不顾代府的名声和前程，一心只想毁掉我的婚约。笑话，简直笑话……若我出了事，难道她们就能独善其身了吗？简直愚不可及……”

事到如今，她多年心血全部化作虚无。

一切都完了！完了……

代月斋垂下眸子，手掌攥起，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的兰小娘怎么办？

她们母女失去了这个婚约，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代月斋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脸色惨白。

彩云看着害怕，劝道：“姑娘您别伤心了，这些流言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咱们可以去找许公子啊，他读过那么多书，还是举人，他一定会相信我们的！”

这话说的天真，可却在代月斋心底里点燃了一点希望。

事情还没全然成定局，她不能就这么认命。

许砚存不是平日里最讲伦理道德吗？若她去说明真相，也许、也许许砚存真的会信她呢？

代月斋咬紧了牙关坐起来，说：“彩云，替我准备车辇出府。我得亲自去见一见许公子。”

……

与此同时另一边，莫北慕带着两三个下人，怒气冲冲地往前大步迈进。

“传流言的那两个你们当真是抓到了？”莫北慕说。

“抓到了！他俩就在扬州城西街那边的衙门当差，一个叫左二麻子，一个叫王三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嘴里也常说些不干不净的，只是以往没什么人追究。”

一个小厮勉强跟上莫北慕的脚步，一面说道。

“是啊，谁曾想他们这回踩到咱们侯府的头上来了。”另一个小厮说，“老爷还在京城述职，尚未回来。夫人听见这些流言却发了好大了脾气。这样败坏世子爷的名声……”

“我早就声名狼藉了，哪儿还有的名声给他们败坏？”莫北慕瞪了说话的小厮一眼，“只是女儿家重名誉，代二姑娘又早跟许砚存那书呆子定了亲，这两个王八蛋实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正巧这时到地方了，那小厮殷勤地上前一步指着一个小巷子口，说：“就在这儿，那两个人都在这儿住着。”

说着，那小厮就去叫门。

那两个衙役许是昨晚赌钱吃酒睡晚了，叫了两声还不应，又是一阵叫门后，才传来一阵不耐烦的抱怨声：“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你这泼贼还不开门！你知道门外站着的是哪位爷么？你……”

小厮正要给他们一顿臭骂，莫北慕却一手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拽，冲上前就是一脚。

木门顿时被踹开，撞在墙上发出惊天的一声巨响。

躺在床上的左二麻子与王三拐两人猛得一震，才惊坐起来，就被莫北慕一手一个拽住衣领扔了出去。

两个人寒冬腊月里衣裳单薄，惊惧交加：“爷，这位爷，我没得罪你呀，怎么平白无故的上门赏打？”

莫北慕冷笑：“代府二姑娘与忠毅候府世子的谣言，便是你们二人说的吧？”

二人对视一眼，满脸惊恐，这才晓得自己惹了大麻烦。

其中一个立即跪地讨饶，哀求道：“爷，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说笑！谁知道被那些个爱看热闹听去了，在外面胡说一通，反倒怪在我们兄弟头上。我们冤枉啊！”

“说笑？”莫北慕脸色阴沉下来，“好，既然你们喜欢说笑，那我就陪你们说笑。翻、云、覆、雨，你们四个给我牵两匹好马来，把这两个嘴巴不干净的东西绑在马后拉去绕城！”

“是！”

四名壮汉小厮立即领命，其中两个人上前一把揪住左二麻子和王三拐二人的领子，在哀嚎声中将人带出了小巷。

……

近来日天气渐渐转暖，雪要化开了，温度却比前些时候都低，哈口气都能凝成冰。

代月斋在坐在车辇中摇晃了许久，逐渐感到身子发重，太阳穴跳的厉害。

倩云率先看出了她的不对，立即上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

代月斋强撑着摇摇头。

前些天寒潭落水，虽然回来后不觉得有什么，但估计已经落下了病根，如今渐渐的要发作起来了。

眼看着代月斋脸色渐渐苍白，二人忙乱一阵，拿披风的拿披风，拿汤婆子的拿汤婆子，好容易将代月斋裹的严严实实的，马车却停了。与此同时，三人就听到街面上乱哄哄地吵作一团。

代月斋示意彩云将马车帘子掀开，彩云照做后，只见马车前方的街面上，有两个穿着单薄衣裳的男人正一前一后地被拴在马后头，踉踉跄跄地走着，冻的面色青白，叫苦连天。

四个人高马大的小厮紧跟在这两个男人旁边，不许他们多作歇息。

而另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跟在他们身后，上骑坐着个形容俊美的少年郎，眉眼恣意如灼灼骄阳，双眸明亮，一身世家子弟的清贵倨傲之气。

动静闹的这样大，临街的茶楼、酒肆都有人探出头来瞧热闹，连路过的行人也驻足停下，目光惊奇。

“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摆出这样大的架势？”

道旁的摊贩撇嘴道：“还能是谁？忠毅候府的世子呗，这城里谁不知道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张狂？”

莫北慕瞧向早已支撑不住的两个衙役，冷笑道：“已经绕着这扬州城走了半圈有余了，你们现在说说，到底是谁在说笑？”

那两个衙役冻的连嘴都张不开了，哪儿还敢推诿责任？

他们几乎是气若游丝地说：“是、是我们错了，不该凭空捏造世子和代二小姐的谣言……”

“大声点！叫周围的人都听听！”

莫北慕厉喝。

“我们错了！世子爷和代二小姐的事儿全是我们凭空捏造的，都是假的！”

两个衙役拼命喊出声，周围的百姓几乎都听到了。

彩云一个激动地攥住了代月斋的衣袖：“姑娘！世子爷替咱们把这些小人全揪出来了！他们都承认了流言是假的，姑娘你的清白可以分明了！”

代月斋也忍不住眉心一动，远远地看向街面中心那匹显眼的白马。

白马上的少年郎单手执缰，剑眉微扬，一双丹凤眼飞扬又凌厉，薄唇挺鼻。极其乌黑的墨发在它脑后高高束起，用羽冠固定，扎成一束高马尾，满是少年意气，恣意洒脱。

闻言，莫北慕利落跳下白马，望着周边诸多人等，他身上鹅黄色的锦袍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胸前以金丝银线绣成的一朵翻星雪浪，更是将他衬出十足的贵胄清气。

他含着一股怒气大声道：

“我知道大家伙闲来无事，喜欢说两句闲话解解闷儿。我虽然是忠毅侯府的世子，但也当了好几回你们嘴里的笑料。这些编排我都不跟你们计较，毕竟我行事放肆，名声也就那样儿，你们该怎么笑就怎么笑，我也不会掉一层皮。”

“但是这样的流言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莫北慕平日里做事光明正大，我若喜欢谁，必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可我和代二小姐清清白白，规规矩矩。迄今为止，我们也不过见了两面，凭什么她就要受这些难听下流话的编排？！就因为不是自己家的妹子，你们就这样糟践她吗？！她平日里有多规矩你们看不见吗！”

“流言是能逼死人的！”

“自从我上次救下代小姐后，流言就风行不断。我不知道你们已经传了多少天了，但我现在不与你们追究。只是自今日始，若满城内还有谁敢捕风捉影，坏人名节……”

莫北慕冷然的视线在整个闹市街头一一扫过，厉声道：“那便掂量掂量你们自身到底有几斤几两，能不能扛得起我忠毅候府的报复！”

话音落下，他铮然拔出长箭，头也不回地朝身后一斩。

剑光寒影闪动，那两个衙役吓得顿时腿软，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只管大哭求饶：“世子爷饶命！饶命啊！”

但寒芒一闪，斩断的只是他们二人手上的绳索。

“你们四个带着他们二人，务必要走遍扬州城每一个地方，叫每个人都听听你们到底是怎么捏造谣言的。”莫北慕将长剑一收，居高临下地瞧着两个衙役，“但凡有一处不到的，叫我明日还能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应该知道是何种下场！”

二人被吓的面无人色，腿完全软了，站也站不起来，还是被四个小厮强行架起来，往下一个市集去了。

而莫北慕独自翻身上马，扬鞭策马离开。

在与代月斋车辇擦肩交错的一瞬间，代月斋看见莫北慕的黑眼珠极亮，宛若初春时湖面中倒映的一轮孤傲明月，闪烁着点点冷光。

代月斋眼眸微颤，片刻后，方才将车帘放下了。

彩云激动极了：“姑娘，有了世子爷这番话，满城的流言肯定能止住！到时说不定许老太太听到了澄清就会回心转意了，婚约就还有希望！”

代月斋紧紧捏住了帕子，心中也升起一丝回转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倩云的声音却在马车外响起。

彩云诧异地掀开了车帘，惊道：“倩云你怎么出府了？”

倩云一下跪在代月斋面前，颤抖着嘴唇说：“姑、姑娘，许家来人了。”

她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泪水落了满脸，眼神中满是惊慌和恐惧。

代月斋甫一触及到倩云的眼神，方才雀跃起来的心猛然下沉，她咬紧了下唇，才问：“谁？”

“是许家的管事。”倩云说，喉头哽咽，“姑娘你的婚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