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咒力复苏
看着面前的男人嘴角的笑容,直子却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冷。之前和加茂诚交谈时刻意表现出的符合年龄的天真懵懂都没能维持下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好的预感果然又成真了”。
“……这么听起来,确实好厉害啊。”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还没从加茂诚的话里回过神来。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事情?这绝不是该对一个孩子,尤其是御三家出身的孩子说的内容。哪怕他用的是“说故事”的随意口吻,但直子能隐约感觉到,他的话语里还藏着什么她不了解的东西,正是那未尽之言让她不由自主地逃避,拒绝去深思他的话。
“只是‘据说’而已。这其中大半是我的猜测,另两家的真实情况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觉得这样的猜测很有趣吗?”加茂诚倒还是那副轻松的态度,笑吟吟地看着她,“这就是隐秘与传说的魅力。能流传到现在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渊源,只是因为御三家的传承过于神秘,才让人格外的好奇。如果我不是加茂家的人,恐怕也是没有渠道得知那些不知真假的内幕的。”
直子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只能装作似懂非懂地点头。幸好加茂诚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长辈在聊天时给孩子讲故事那样,在结束了这个“故事”后,他又望了一眼神殿的方向,随即轻笑出声:“看来时间刚好。”
直子也看了过去。赤色的黄昏下,一个穿着深色羽织的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最内部的本殿,走过了中门,隔着一片白沙地显出了身形。他逐渐走近,走过楼门与玉桥,最后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叔父。”加茂绵先是对加茂诚叫了一声,接着看向直子:“抱歉,让你久等了。”
落日的斜晖在他身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红,就连那双眼睛也变成了金红色,犹如静默流淌的岩浆。
“感觉如何?”加茂诚饶有兴致地问,“是不是和家里的书上说的那样?”
“嗯。”加茂绵表情平淡地点头。他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解释,转而问道:“叔父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这可是‘赐福’。就算我不能旁观,至少也要见证历史。等下一次再有赐福,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加茂诚从石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不大的信封。他把信封递给了加茂绵,在加茂绵接过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轻柔:“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谢谢。”加茂绵握住信封,低头看了片刻,将信封放进口袋里。
加茂诚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道谢的,你可是我的侄子。”他又看向直子,直子赶紧站了起来。于是男人顺手也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天和你聊得很开心。那么,下次再见了,小直子。”
“嗯……”最好还是别再见了。直子默默想着,面上当然只能点头。
两人站在原地看着加茂诚对他们挥了挥手,转过身朝着神社外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成了一个小点,加茂绵才再次开口:“走吧,庙会再过一会应该就会开始了。”他转头对着终于走近的澄子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澄子便行礼离开,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两个孩子沿着加茂诚离开的路走了起来。沉默持续了一会。眼看着就要走到神社入口的位置,直子再一次当起了先说话的那个人。
“之前诚叔叔问你‘感觉如何’……赐福仪式很辛苦吗?”
闻言,加茂绵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前期步骤是挺麻烦。开始后就好了。”
直子不好追问细节,毕竟这是加茂家的隐秘之一,她作为外人再追问可能会让人为难。不过加茂绵在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察觉到了直子那不曾说出口的好奇,主动又解释了几句。
“其实也没什么。在用血催动术式后我就睡过去了,只是做了一个梦,里面有一些幻象。等我醒过来后,仪式就结束了。”
“这样啊……你用了很多血吗?”直子忽然问道。
加茂绵一时间没做声。等他们走过了鸟居,他才低声问:“……很明显么?”
嗯,看倒是看不出来,但你的影子比起上午分开前虚弱得有点不太正常,怎么想都是因为那个要用血的仪式吧。这番话直子当然不能说,她只是端详了片刻加茂绵的侧脸。他的脸庞没有同龄人常见的婴儿肥,虽不至于说瘦得营养不良,但也没多少肉(直子怀疑这可能也是在回到加茂家后才养出来的),更凸显出他五官给人的锐利感。那尖尖的下巴和总是没什么血色的淡色嘴唇一旦因情绪紧绷起来,在进入了树荫的遮蔽范围后,失去了霞色涂抹的皮肤就越发苍白。
“如果你感觉不舒服,我们还是回去吧。庙会以后也有机会去的。”她没有回答加茂绵的那个问题,而是伸手触碰了一下男孩垂下的指尖。春日的黄昏时分,气温还不算冷,但他的手指是凉的。
“只是有点贫血而已。我在仪式前被要求不能进食,之后又用了血。”加茂绵立刻摇头。他的手缩回到袖子里,语气平静而坚持:“而且,是我先邀请你来逛庙会的,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你扫兴地回去。”
“好吧,那我们先去吃晚饭,之后再去庙会。”直子只好退了一步。
二十分钟后,两个孩子坐在了路边小店里,面前各摆着一碗乌冬面。直子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种食物了,颇感新鲜地拿着筷子在面上轻轻拨弄了一会才开始慢慢进食,而坐在她对面的加茂绵则是埋头默不作声地苦吃,眼看着碗里的面条和面汤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直子都不禁被他的吃法勾起了食欲。
早在加茂家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加茂绵对于食物的珍视,那一粒米都不会浪费的严苛让她轻易联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她一直在暗中猜测这个孩子回到加茂家前的生活,种种蛛丝马迹让她心中的猜测逐渐成型,只差关键的拼图碎片就可清晰。只要她问起,加茂绵也许也会像之前那样坦诚地告诉她吧,但有些事情是不能主动去触碰的。
直子静静吃着面,听着店里店外渐渐充实的笑闹声。这片区域的居民人数并不多,只是因为今天是葵祭,作为其终点的上贺茂神社及其附近才聚集起不少游客,当地人顺势在周围举办起庙会,神社内还会有晚间的特色表演,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倒是这向来清净的地方难得的热闹时刻。
……其实,她并不讨厌热闹。她讨厌的是热闹过后骤然袭来的寂寞。就像烟花燃尽后的安静,故事落幕后的寂寥,拥有过强烈的幸福后再怀抱寂寞会更让人难以忍受,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碰触那裹着晶亮蜜糖的毒苹果。
“你在看什么?”清清淡淡的一声让直子猛然回过神,她收回视线,掩饰的微笑本能地浮上嘴角:“不……”
“是苹果糖啊。”然而加茂绵已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角落里的摊位,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着那里走了过去。
“绵君!”直子下意识地追上去,伸手去抓他的袖子,流水般的丝绸从指间滑过,她隔着衣料攥住了男孩的手,让他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加茂绵回过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明显的困惑。
“不用……不用买那个。”直子的声音在喉间阻塞了一下,才说出完整的句子。
“可是你一直在看它。而且,你之前吃面的时候也只吃了半碗。”加茂绵低头看了眼直子握着他的手,轻轻用力,让直子不得不走近了几步。
“走吧。”他如此说着,反握住直子,带着她走到了卖苹果糖的摊位前,平静地出声向老板买了一根苹果糖。
“你们是兄妹吗?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逛庙会啊,可要好好牵着手,别走散了哦。”笑呵呵的老板将糖递给加茂绵,又看了看躲在他身后低着头的直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
结果不仅买了苹果糖,老板最后还又附赠了一根。
走在人流中,直子盯着手里的苹果糖发愣,半天也没吃一口。
反观旁边的加茂绵,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咬了大半个,还在直子无意识看来时向她点头:“味道不错。没毒,放心吃。”
直子:“……”
熟悉的无语让她脑子里所有想法一下子都没了。她将苹果糖凑到嘴边,小心地咬下一口。小块的红玛瑙般的固体在她口中慢慢融化,那应当是甜的吧?直子尝不出来,但她好像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开始从心底丝丝缕缕地蔓延,让她忍不住移开脸,捏着竹签的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好像她一旦放轻力道,手上的东西就会立刻消失。
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子突然瞧见了路边的另一个小摊。那是个卖木雕的摊子,人很少,她因此注意到了摊位上摆着的木雕饰品——
“绵君。”直子的声音扬起,在加茂绵从另一边的炒面摊挪开眼时回头,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那个!”
加茂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沉默。
直子则已经燃起了兴趣。像要把方才难以言明的情绪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她凑到摊子前,指着躺在白布上的那个婴儿手掌大小的木头鸭子,笑容从她脸上自然地淌了出来:“这个很可爱吧?”
加茂绵:“……嗯。”
他抿起嘴唇,似乎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某种欲望。
而直子已经拿起了那个木头鸭子——身体圆胖,脸上涂着两团腮红,睁着一双死鱼眼的小鸭子也与她对视。直子的眼里不禁流露出未经掩饰的喜爱:“……真可爱。”
加茂绵:“……”
他也凑了过来,认真地打量了那个木头鸭子好一会,又偏头看了眼直子的脸,最终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这个,多少钱?”他抬头看着摊位后的年轻摊主,语气很是镇定。
摊主报了一个能买六个苹果糖的价钱。
“那就……”加茂绵还没说完,直子已经低头从自己的袴裙口袋里掏出了三张千元钞,递给了摊主。
“绵君请我吃了乌冬面和苹果糖,这个是我送给你的谢礼。”直子庆幸着雀子出门前给自己的钱绰绰有余,她握着那个木雕,伸到加茂绵面前摊开手,颜色清凉的薄荷绿眼瞳在灯笼的光线下凝着笑,闪闪发亮:“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小鸭子很适合绵君,不是吗?”
加茂绵:“……嗯。”
他又呼了口气,也伸出手,放在直子手掌下方。直子向下翻转手掌,那个木雕鸭子便轻巧滑落,落进加茂绵的手心。
加茂绵表情冷静地把木雕放进了之前放信的口袋里。
看着他收下了自己看上的礼物,直子的眼睛更亮了。
以前每当她想送给别人什么东西的时候,其他人总是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只有老师会毫不犹豫地收下她送的每一样东西,温柔地夸奖她挑礼物的眼光。
直子心情很好地将苹果糖再次举到嘴边咬了一口,像是尝到了糖壳的甜味一样弯起了眼睛。
忽然。
她听到了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让她的灵魂为之颤栗的熟悉的絮语。让她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不得安息的嘈杂与喧嚣,越过世界,突破了时间,击溃她的心灵之堤、洪水般淹没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再一次裹住了她,将她溺入海中,她开始呼吸困难、全身发抖,颤抖的手指一松,那根苹果糖就掉在地上滚落了一圈,红艳的糖壳瞬间布满泥土。
加茂绵也在此时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个感觉是……”加茂绵一向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惊愕的神情。他抬头向着周围看了一圈,手上同时掏出了PHS,不知道拨通了谁的电话,眉头微皱,迅速说着什么。
直子听不清他的声音,她感觉一切声音都在远去,只有她在无底的深水里坠落,急剧增大的压力激起长久的耳鸣,唯有那些诡异的声音还在拼命往她颅内挤压。她脸色发白地想要蹲下缓解这种痛苦,却被加茂绵骤然抓紧了手。
他开始带着她向某处奔跑,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似乎也开始向着不同的方向疏散,原本热闹的祭典立刻开始变得冷清。直子的眼前开始摇晃,被动地被他抓着向前跑,脑子里全是那些或尖利或细幽或低哑的啸叫、□□,数不清的声音随着她的奔跑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集中,最后全部变成了一句话。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好难受。
她忽然被加茂绵松开了。紧接着,她跌入了柔软的怀抱。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轻柔的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但这丝毫没有缓解她的状况,直子发出无意识的悲鸣,猛地伸手推开了抱住她的那个人。
熟悉的咒骂声唤起了她的本能,她抬起脸,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视野里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在融化,变成或明或暗的色块,然后黏糊糊地融在一起,像是一块又一块恶心的史莱姆。灰色的霾不断蔓延,从某个源点向外辐射,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明显,在周遭模糊成一团的流体色彩里,这唯一稳定的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里跑了过去。
“直子大人!”身后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无法停止。
“去死啊……”
她的快乐,她的幸福,她仅有的小世界崩塌了。无边的黑暗再次攀升,负面的情绪渗入她的四肢百骸,一种让她陌生却又熟悉的力量沿着她经过的每一处阴影开始向她聚集。她的状态如此糟糕,身体却又如此轻捷有力,汹涌澎湃的力量在她体内鼓动,强化着她的肢体,和着她的心跳在她的血脉间疯狂游走,那每一声诅咒都在刺激她的神经,让她的头脑发胀、难以思考,而她还在奔跑。
“你怎么还不去死……该死的明明是你啊!”
——好痛苦。
她已经赎罪了。在失去了她的一切后,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后,她已经用死向他们赎罪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行吗?哪怕她已经死过了也不愿放过她吗?还是说,哪怕身处地狱之中,他们也会永生永世地跟随着她呢?
直子慢慢地停了下来。其他的色彩全部消失了,唯有那深沉的颜色“闪烁”着。那种程度的深色应当是会吸收其他颜色的,但在直子的眼里,它在明亮地、稳定地闪烁。她看不见其他事物,全身心都被它吸了过去,耳中只有它的叫喊。
——因为太痛苦了,所以只能那么做。
直子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嘴唇翕动着,平静地向着前方伸出右手,五指向外张开。
以女孩幼小的身体为圆心汇拢到她脚下的,整条街道的非人类之影开始沸腾。大地在无声地颤动,黑泥般的阴影从墙上淌落、从地上隆起。“咕嘟咕嘟”,人类听不见的无声之声静悄悄地翻滚,影之河流在她脚下迅速蔓延,所过之处万物止息,冰霜般的阴郁吞噬了光线、凝结了生命,将死之静寂慷慨地施与给这片空间里的每一寸土地与空气,只唯独绕过了它们的主人,以及巷道尽头的那一抹金。
“「异能力——」”
「挪威的森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直子说“觉得小鸭子适合绵君”其实也是在玩同音梗(日语里的鸭也读作Kamo)总是玩同音梗冷笑话果咩那塞(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