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赌注
他神色间充满眷恋,却在觉察到伊兰的目光时猛地停下了动作。
伊兰没有抽回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困倦和清醒同时包围着他,这很像梦与现实的夹缝处。梦里的感受仍然残留着,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的。意识深处那团苍蓝色的火焰已经重新燃起了,更炽烈,更明亮,眼前的维赫图也不再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胸口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影子蹭过皮肤,触感与梦中别无二致。
“为什么要说谎呢?”他叹息着抚摸维赫图的皮肤。
魔神却退开了。他头顶的狼耳贴在脑袋上,移开了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
“我不是纽赫。”他固执道。
伊兰收回了手:“从来不是,还是现在不是?”
维赫图张了张嘴。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伊兰的声音轻飘飘的:“谎言会削弱纽带的力量。失去纽带,什么契约也完不成的。”他面露疲倦,转开了头:“而你已讲了太多谎话。”
维赫图有些慌乱起来:“不可能,我没有感觉到纽带变弱了……我……”他忽然住了口,脸胀得通红。
“骗你的。”伊兰歪头看着他,目光却很温柔:“你这么好骗,在魔神之中,也经常会被欺负吧。”
维赫图颤抖起来:“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我很抱歉。”伊兰摸了摸他的脸:“维赫图。”
维赫图这一次没有躲开。他恶狠狠地扯过伊兰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血立刻涌了出来。
伊兰皱了皱眉,又笑了:“干嘛不再用力些呢?”
“你这副身体已经够破烂了。”维赫图哑声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啊,对我眼下的身体来说,这床可真硬。”伊兰轻柔地打断了他:“看在星之水的份上,你有办法让我稍微舒服些吧?”
维赫图安静了片刻,把伊兰揽进了自己怀里。影子蔓延开去,用柔软包围了伊兰。
倘若闭上眼睛,此时的感觉与很久前被群狼环绕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牧狼们不会这样死死用手臂禁锢着他。
伊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坦然地枕靠在维赫图怀中。他想他该狂喜,也该悲伤,他该迷茫,也该清醒。可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只有久违的安宁。
维赫图就是纽赫。不完全是,但的确是。维赫图也是曾经和纽赫一起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牧狼们。
在这一刻,他想,哪怕人类的世界下一秒就会被黑潮全部吞没,他也不在乎了。这当然是个无比罪恶的念头,可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在地狱里了,而纽赫正和他在一起。
他笑起来,摸了摸维赫图埋在自己颈窝里的脑袋。黑发很光滑,没有那么软,和狼的皮毛摸起来不太一样,但有着同样的温暖。
维赫图迟疑了一下,闷闷道:“我感觉到你在做梦,你梦到了什么?”
伊兰没有回答,漂浮在灯焰上的指星坠飞来,在他手心里熄灭了。老旧的圣器即便熄灭了,也仍然带着余温。他用手指拨弄它,在昏暗之中看见一行银色的铭文在圈环上显现:星辰之光,指引万物。
维赫图的目光落在那枚圣器上,声音里多了一丝怨恨:“你终于记起来了?”
伊兰只是轻轻道:“你那时对我说纽赫从不存在,是在报复么?”
“只不过是让你稍微体会一下我曾经的痛苦,失去的痛苦。”维赫图凶巴巴地凑上来,伸长舌头舔着伊兰的脸:“这一次不会让你再跑掉了。你属于我,你是我的。”
伊兰微笑,眼睛有些酸涩,却没有泪水。事实上,他一生中流泪的时刻屈指可数。而在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纽赫时,那些眼泪大概已经彻底流光了。
“给我一个誓言。”维赫图的声音软下来:“用你的血和灵魂发誓:告诉我,你属于我,只属于我……”
伊兰静默片刻,闭了闭眼睛:“这是契约的最后一个条件?”
面颊上的热度消失了,四周只剩下灯焰燃烧的声音。
“你还是这样,从未改变。”维赫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你从未真正信任过我。”他喃喃道:“不过,你是对的,永远不要相信任何黑暗之子……掠夺与欺骗是我们的生存本能……”
“我并非不信任你。”伊兰转过身,看着维赫图,有些悲伤地笑了:“……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吧。”
“的确如此。”维赫图幽怨地看着他:“毕竟有时候,你看上去甚至比我更黑暗。”
伊兰自嘲地摇摇头,食指贴上了维赫图的嘴唇,恳求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维赫图避开了他的目光:“确实,探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伊兰吻了吻他的鼻尖。维赫图安静片刻,用额头抵上了伊兰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含住了伊兰的嘴唇。
灯焰明灭,这旅途的终点不知在何处,但至少这短暂的片刻,伊兰感到灵魂得到了真正的休憩。他抚摸着维赫图的头发,想起了自己曾经做出的那些选择,也想起了星空下他和纽赫的约定。
终有一日他要做出选择。而他现在已经决定好要选择什么了。
“你在想什么?”维赫图在昏暗的灯光下望着他,苍蓝色的眼睛里是和纽赫一模一样的担忧。
“一些往事。”伊兰摸了摸他还没收回去的毛耳朵,笑容温柔轻松。
维赫图沉默了一下,没有追问下去。他捉住伊兰的手,舔了舔那个新鲜的伤口。
伊兰知道维赫图也正在思考什么,或许也已经决定了什么。但他同样没有追问。正如他从不深究纽赫在消失时去了哪里。
就在他们安静地聆听彼此的呼吸时,墙壁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鼓声,紧接着,吊灯开始轻轻摇晃,仿佛他们正处于水波之上。
维赫图低声道:“我们该走了。”影子探出,触动,一扇狭小的门出现了。
“去哪里?”
“弄到去灯塔的船票。”维赫图看向伊兰,苍蓝色的眼睛异常平静:“继续这旅程。”
伊兰没有追问。在跟随维赫图向外走去时,影子重新化作黑斗篷,将他严实地包裹起来。
门外是狭窄精美的走廊,昏暗的墙壁上同样满是火焰花纹,像一条无尽的绘卷。伊兰在绘卷上看到了戏弄者基乌萨塔的身影——那是位以欺诈闻名的魔神,拥有假哭和诡笑两张面孔。但在人类的世界,他是某些赌博者和商人偷偷供奉的幸运之神。
“它是这里的所有者?”
“没错。”
“我们要从它手里买船票?”
“不。”维赫图说:“是从它手里赢得船票。”
伊兰想起了古老的资料上那些被这位魔神欺骗和诱导过的人,他们的下场大都十分凄惨:“听起来我们的处境有点不妙。”
“它只是个喜欢看戏的家伙。”维赫图倒很平静:“虽然诡计多端,总算还遵守契约。”
他们说话间,一些魔物陆陆续续从墙壁中走了出来。看起来大都和伊兰他们一样,被震动和摇晃惊醒了。
一个侍者模样的矮小魔物正有些惶恐地向乘客们解释着:“很抱歉打扰贵客们休息了,船正在更换停泊地点。”
“换到哪个停泊地点?”有魔物问道。
“深行湾。”侍者不安道:“风有些大,许多乘客不太舒服,我们准备去那里避一避。”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那位乘客露出了瘆人的笑容:“说不定风会从虚空之海深处吹来什么好东西呢。”
“也可能把好东西吹走。”另一个魔物用细细的声音嘲讽道。
维赫图轻轻揽过伊兰,穿过那些同族。在登上一道的陡峭幽暗的螺旋长梯之后,一扇雕刻着船主浮雕的红蓝双色大门出现了。雕像上的魔神两张面孔都转了过来,冲他们不怀好意地眨着四只眼睛。
然后门缓缓开了,露出了门后灯火通明的大厅。他们一瞬间就被被喧嚣淹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桌子与柜子前都围满了狂热的魔物。尖叫,狂笑和痛哭时不时在屏息后突然炸响。
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边坐满了魔物,伊兰看到了流沙一样的金子和拳头那样大的宝石在那张红底的桌子上流转。他立刻意识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一间赌场,一间巨大楼船上的赌场。
“幸运缝隙号。”维赫图毫不犹豫地带着伊兰走了进去:“黑暗之子们在此试探运气。”
大厅两侧有许多小房间,维赫图带着伊兰穿过熙攘,推开了刻着舟形印记的某扇门。门后是个挂满了暗红色短绒毯的小厅。厅中虽然也挤着不少魔物,但与外面相比却空荡安静许多。这里只有一张由骸骨组成的黑桌,边缘依次放着十一个红色的晶石球。
但在黑桌之上,却正在发生可怕的一幕:一个魔物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紧缚在半空中,红色的晶石球在他胸前漂浮,一缕明亮的火焰正从它胸口涌出,不断流入那晶石小球。
魔物发出无声地哀嚎,整个身体随着火焰一同被吸入了那小小的晶石球,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它周围的魔物们却一脸地迫不及待。
一个腰部以下只有轻烟般尾巴的小魔物从天而降,把那颗水晶石放在了桌边。它用一种奸诈快活的语气道:“哎呀,十二位了,只缺一位就可以开局了……诸位,光看有什么意思,能亲手试试运气才有趣,不是么?”它掉转身体,大头朝下,敲了敲桌子中央的玻璃罩:“最后两张去灯塔的船票哦。最近天气不好,下次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伊兰的视线落在那张骸骨圆桌中央,玻璃罩子里是一对六角星形状的白水晶牌,中央镶嵌着明亮的圆球。
周遭议论纷纷,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并没有谁上前。有魔物不满道:“这不公平,只是几张船票而已,需要的赌注未免也太高了。”
“不高,因为希望是无价的。”那小魔物理所当然道。
周围议论纷纷,许多魔物看上去既想试试,又十分犹豫。也有不少只是兴奋地看着,像好奇的观众正在等待一场盛大的表演。
维赫图走了上去。
那小魔物看见他越众而出,本来眯起的红眼睛猛然睁大了:“哎呀,是一位生面孔的贵客呢……”
“你说只差一位就可以开局了。”维赫图打断了它。
“确实如此。”那小魔物精明的目光落在了伊兰身上,露出了几分惋惜的神色:“不过,我要提醒您,不论输赢,这局可保证不了赌注的性命。”
“赌注不是他。”维赫图摘下了兜帽,长发滑落:“是我。”
周围的魔物们神色各异,一瞬间,伊兰感到几欲撕咬分食的目光有如实质,全部都落在了维赫图身上。
它们察觉到了他的火,它们渴望维赫图衰弱,这样它们就能一拥而上,瓜分他的力量。
伊兰握着指星坠的手颤抖起来:“我可没有答应……”
“有什么不好呢。”维赫图道:“你要是输了,就自由了。反正你总想离开我。”
他回头望向伊兰,眼中充满快意。然而在看清了伊兰的表情时,他的笑容凝固了。
伊兰感到自己很久没有如此生气了。他想揪住维赫图的毛耳朵,像狼那样冲他厉声咆哮。但他的嗓子似乎突然被什么堵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虚出现在了维赫图脸上。伊兰的怒火让他似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不是那种报复成功的笑,那笑容很温柔,更像是在安慰伊兰。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将手按在了圆桌上。新的红色晶石球浮现,抽走了苍蓝色的火焰,维赫图在伊兰眼前消失了。
第十三枚燃火的晶石球落在了桌边,填补了最后一处空位。
那做荷官的小魔物也是满脸错愕。不过它很快耸耸肩:“好吧,心急的家伙也有不少。”它飘到伊兰跟前,将一根水晶刺递过来:“请伸手。”
伊兰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默然照做。
冰冷的尖锐刺破伊兰的手指,一滴血爬上了水晶刺顶端的基乌萨塔雕像口中。
荷官浮上半空:“让诸位久等了!”
四周安静下去。那根水晶刺在半空中旋转,飘到了圆桌上,透明结界自桌边升起,把它和那些红色的晶球包围在了同一个空间内。
片刻后,水晶刺在半空中化作一枚黑球,然后直直坠向圆桌。黑球在那个结界内毫无规律地不断四处撞击,红色的水晶球也被撞得四处弹动。几乎所有的球上都开始出现裂隙。
陆续有碎裂声响起,一些红色的晶球分崩离析,其中的火焰也随之暴露。黑桌上骸骨拼成的图案缓缓旋转,几只骸骨森森的手从桌面探出,将那些火焰握住,又缩回了黑桌之中。
荷官在半空中向魔物们行了个滑稽的礼:“基乌萨塔殿下向诸位致谢。”
周围响起了懊恼和愤怒的声音,那些失去了赌注的魔物沮丧地退开,甚至有两位当场拂袖而去。
最终还剩下九个亮着的红色晶球,有些虽然已经有了裂纹,但其中的火焰仍然跳跃着。属于维赫图的那枚就是其中之一。
伊兰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就听荷官道:“黑,还是红?”
周围议论纷纷,伊兰看着没有出局的赌徒们靠近结界,仔细地打量着那枚黑球。甚至还有人探出了细长的手指敲打结界,小厅内一阵窃窃私语。
伊兰意识到,这是第二轮。这里的赌徒们根本不在乎自己赌注的性命,而是在判断是否能有红球幸存,因为这关乎结果。所有的魔物都在纠结,只有伊兰根本不需要思考,因为维赫图正在水晶球中。
又一枚水晶刺飘了过来。赌徒们大都选黑,也有少数像伊兰一样选择了红。
水晶刺进入结界,化作一个透明小球,直直下坠,新一轮撞击开始了。
没想到这一次,最先碎裂的是黑球。碎片之中,一团东西涌了出来。
周围响起小声的惊呼。伊兰的心沉了下去,那是个熄灭者。很小,但确实是。它在灰色的雾团中蠕动,带着一圈圈牙齿的暗红色孔洞在雾中若隐若现。
它在圆桌上徘徊,很快向那些还在缓缓滚动的红色晶球爬去。有些红球已经有了裂隙,它钻进裂隙,红球内部的火苗立刻熄灭,化作齑粉。
当它靠近属于维赫图的那颗晶球时,伊兰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停止了。但爬过维赫图的晶球后,苍蓝色的火焰仍在明亮燃烧,熄灭者却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在围观者的屏息中,它放弃了属于维赫图的那颗晶球,转而选择了其他的目标。
但之后的吞噬再也没能让它壮大。随着爬过一颗又一颗晶球,熄灭者越来越衰弱,最终在围观者的咒骂中,如轻烟般消失了。
桌上只剩下最后三颗红球了。
荷官摇了摇头:“哎呀,三颗球,两张票,这可不行。”它裂开嘴,兴奋道:“看来只能再加一轮了。”
它拍了拍手,黑色的巨大石桌不断变形,成了三个连在一起的低矮骸骨之台。最后三颗红球飞上了台面,端端正正地不动了。而先前那颗用来开局的透明晶石球化作了蜡烛,在半空中燃烧起来。荷官愉快道:“那么,最后一轮。”它看向伊兰和另外两个魔物,咧开了嘴:“幸运者啊,现在请告诉我,在蜡烛燃尽之前,哪团生命之火会熄灭呢?”
苍蓝色的火焰安静燃烧,红色晶球上已经满是裂纹了。伊兰握紧指星坠,看向自己的两个对手。毫无疑问,从它们周身散发的气息看,那是两个魔神。
远处的那个魔神身穿淡微微泛光的金色丝绒长袍,有着一张堪称美艳的脸。它头上那对漂亮的树杈状兽角让伊兰想起了林中的鹿。魔神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伊兰一番,向荷官露出了微笑:“在要我们做出选择之前,您好像忘了一件事呢。”
离伊兰近些的那个魔神则浑身覆满坚硬的鳞甲,石像般的暗紫色面孔在四颗巨大的獠牙下显得无比威严,它看都没看自己的对手一眼,厉声向荷官道:“基乌萨塔的侍者越来越不像样了,你难道想骗取我们的赌注么?”
荷官似乎有些畏惧它们:“不不不,小的这只是……在烘托气氛。小的当然知道流程,当然……还请诸位不要着急。诸位如果有谁能赢得这场赌局,不光会得到船票,也会得到输家的赌注。这轮剩下的赌注与基乌萨塔殿下无关,最终都归赢家所有。”
他拍了拍手,蜡烛向三颗红色的晶球飞去,将融化的透明蜡液滴在它们上头。
浓雾涌起,赌注们恢复了原来的形貌。
伊兰看见维赫图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魔神柔顺的长发这会儿看上去乱糟糟的,脸上多了些伤痕。察觉到伊兰在看自己,他心虚地移开目光,舔掉了嘴角的血。
伊兰咬了咬嘴唇,飞快地转头看向其他的赌注。中间的魔物奄奄一息,是个六只眼睛全部瞎掉了的凄惨魔物。而最外侧的则是一个有着红色羽翼的魔物,那长长的尾羽一直拖到了台下,尽管遍体鳞伤,也能看出它的美丽。它虚弱地向着鹿角魔神微笑了一下,对方也向它回以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荷官清了清嗓子:“那么,请三位选择,哪团生命之火会在蜡烛燃尽前熄灭呢?”
蜡烛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着,三位作为赌注的黑暗之子也确实遍体鳞伤。但不管怎么说,伊兰觉得它们中任何一位都不大可能在蜡烛熄灭前死去。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维赫图,只感到那团苍蓝色的火焰活蹦乱跳,正熊熊燃烧着。这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有了底。但伊兰不敢大意,他瞥向另外两位对手,试图从他们身上看出一点端倪来。
没想到那位鹿角魔神率先开了口。他深情地望着骸骨之台上的美丽魔物,温柔道:“没有谁会愿意看着自己的所爱在自己面前熄灭……”
荷官迟疑道:“可是,赌局是不能退出的……您总要赌一个答案。”
那红羽魔物微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主上……”
“我知道,我知道……”鹿角魔神温柔道:“不得不如此……我赌……我的赌注最先熄灭。”
周围安静了。那红羽魔物似乎一时间没有听懂自己的主上在说什么,它呆呆地望着台下:“您说什么?”
“为我熄灭吧,吾爱。”魔神笑得很温柔,但恐怕再没有比那更狰狞的笑容了。
伊兰却并不感到意外。这样残酷扭曲的时刻,他已见过太多了。他冷静地想:原来是这样。为了赢得赌局,下注者可以命令自己的赌注自杀。因为赌注不是死物,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存在。
他注意到了那鹿角魔神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维赫图,立刻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它能够让自己的赌注自杀。如果赢了,它就可以得到船票和对手们的赌注,包括同样是魔神的维赫图。
伊兰皱眉思索。看那鹿角魔神的态度,它的赌注多半不会违拗。如果伊兰跟从它的选择,虽然未必能得到船票,但维赫图会平安无事……不,如果三位赌客都做了同样的选择,那么两张船票和两个赌注要怎么分配?伊兰眼下根本不在乎船票,只怕维赫图仍然有危险。他忍不住又去看那鹿角魔神,那家伙嘴角挂着微笑,眼神兴奋。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追求平局的样子。
就在这时,那位紫面魔神突然开了口:“我的赌注和它的赌注都会熄灭。”它的手指向那位鹿角魔神,目光却看着台上自己的那个赌注。
伊兰的心微微一沉。他不在乎船票,只希望维赫图平安无事,所以他只能选择其他的赌注熄灭。但不管在另外两个赌注中选择了哪个会熄灭,维的结局都只能是变成一份可以被分割的战利品,供赢家处置。
伊兰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骸骨台上那个六只空洞眼睛不停流血的赌注向它的主上哀求道:“您不能这样做,求求您……我为您做了那么多,您答应过我,让我成为您的火,成为您的一部分……”它的话还未说完,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在台上苦苦挣扎起来。死亡的阴影快速降临,伊兰能感受到那团火已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都能熄灭。
“下阶之物要多少有多少。”它的主上冷酷道:“你为了力量追随我,我也为你做到了你所做不到的事。那么在这里为我熄灭,是你的无上荣耀。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你不会想要违背契约的,因为你们这样的东西承担不了违背契约的代价。”
“那么您呢?”荷官似乎感到不适,赶忙凑到伊兰跟前。
伊兰看着台上属于对手们的赌注。那红羽魔物满脸绝望的木然,紫面魔物则已经放弃了挣扎,似乎已经全然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维赫图苍蓝色的眼睛正望着伊兰,似乎也在等待某种宣判。
“……都不会熄灭。”伊兰轻声道。
维赫图微微一笑,开始舔起了手臂上的伤口。
结界黑了下去。那三个身影都不见了。透明的蜡烛仍在燃烧,接下来就是等待。
鹿角魔神似乎开始紧张起来,它喃喃道:“真可惜,看不见它最后的神色。我是多么爱它啊……”它哭起来。
可那泪水看在伊兰眼里只觉得疯狂。他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鹿角魔神突然转向了伊兰,黑眼睛熠熠生光:“我当然爱它,因为我知道它爱我。现在是时候证明它的爱了。”鹿角魔神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给了它前所未有的幸福,它答应过会为我做任何事,以契约的形式……所以结局不会改变,熄灭是注定的。”它在泪水中叹息着:“吾爱啊,它别无选择……”
“不,它有。”伊兰对那鹿角魔神低声道:“在结局到来之前,它仍可以选择命运,它的选择决定着我们的命运,而非我们的选择决定了它的。”
鹿角魔神嗤笑:“你这样天真的家伙,是怎么得到一位影之主作为赌注的?啊……”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变:“那位影之主,难道追求的就是熄灭?”
伊兰没有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结界之中的那三团火焰。苍蓝色的火焰跳跃着,让伊兰想起毛手套焦躁而不耐烦的神色。
蜡烛在短暂而漫长的等待下终于燃尽了。黑色的结界瞬间破碎。
伊兰睁开眼,立刻看向维赫图。出乎意料的是,那座骸骨台上空空如也。他正要说什么,影子顺着地面飞速奔来,从背后爬上了伊兰的身体。维赫图从影中显现,抱住了伊兰,心满意足道:“很久没听到你的心跳得这么快了……”
伊兰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回头。他看向前方,那个六眼全毁的魔物毫无生机地倒在台上,而那个红羽魔物先前端坐的地方,只剩下了大片的血迹和断裂的飞羽,仿佛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般。
鹿角魔神走到台边,伸手拾起了一根羽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吾爱?”
“我赢了。”紫面魔神笃定道。
荷官已经看见了维赫图,这会儿却没有靠近黑色的骸骨之台,反而飞远了些。它小心翼翼道:“不,那一位,才是赢家。”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伊兰和维赫图身上。
就在这时,那个六眼魔物忽然动了。它像没有骨头的蛆虫一样向着紫面魔神伸出手,嘶哑道:“我不要熄灭,不要……我诅咒你……”话音未落,那手又砰然落下,那具身体快速风化,在骸骨之台上消失了。
而离它不远的鲜血和羽毛上,浮现出了一个浓重的血红色身影。是那个红羽魔物,它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仍然端坐在台上,只是周身遍布鲜血和残羽,不复先前的美丽。一片红色之中,它的眼睛绝望而麻木:“我愿意为您熄灭,不论多少次,但我希望,您能亲眼看见这一切。”说完,它周身的羽毛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那火焰很快延伸到了整个大厅。
一切熊熊燃烧着,但伊兰分明看到,那可怜魔物的生命之火在燃烧中熄灭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恸哭。鹿角魔神跪在地上,哽咽道:“吾爱……不……”
大厅中的魔物们意兴阑珊,四散而去,周围只剩火焰。
紫面魔神向荷官冷冷道:“下等的蛆虫真是晦气,甚不堪用。下一局在什么时候?”
荷官尴尬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啊,要先灭火才行……请诸位先行离开……”
维赫图向它伸出手:“船票。”
“哦,当然……”荷官赶忙打了个响指,一只骸骨之手从火焰中探出,将船票放进维赫图手中。荷官向他行了一礼,幽幽道:“您下次再来此处时,赌注需要比这次更高才行了。”
维赫图耸耸肩:“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不喜欢赌博。”他仔细嗅了嗅船票,把它藏进了影子。然后搂住伊兰,瞬间就离开了那个大厅。
而直到他们飞出很远,那鹿角魔物的恸哭声才渐渐消失。
高高的楼船上灯火通明,风比先前还要凛冽一些。但这一次维赫图似乎不再感到难受了。他精神奕奕地从后面抱着伊兰,一边像野兽那样愉快地蹭他,一边在空气之中嗅来嗅去。
伊兰望着空气之中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星,低声道:“这根本不是在赌运气,你算好了一切。”
“我从来不相信赌局的公平。只要闻一闻,就知道它们在想什么。”维赫图似乎有些得意。他嗅了嗅伊兰的脸,安静下来:“你在想那两个小领主的事?”
“那个紫色面孔的领主,它为什么那么笃定自己会赢?”
“因为对某些黑暗之子来说,力量就是一切。在很多高阶者眼中,下位的黑暗之子只是供它们驱使的东西。何况还有契约在。”维赫图哂笑道:“那种为了奴役而签下的契约,一旦背叛,后果是很凄惨的。这些家伙认定被奴役者没有勇气背叛契约,只能任它们为所欲为……其实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勇气,只需要一点点绝望……反正下场同样都是毁灭,为何要让高位者称心如意呢?”
“那么,另一位小领主呢?”
“你理解不了它口中的爱?”维赫图歪了歪头:“我也不太理解。不过我能感受到,它的眼泪不是假的。”
“它的眼泪不是假的,可为什么而流就不好说了。”伊兰厌恶道。
“对赌徒来说,至高的刺激是决定输赢的那一瞬间。那是个疯狂的家伙。在暗界,能位居领主,意味着它们不缺地位,财富,力量……所以它需要用对它来说更珍贵的东西去寻求刺激,满足欲望……还有什么比拿所爱性命做赌注更刺激的事呢。”
伊兰冷冷道:“看来你很清楚么。”
维赫图停下了蹭动,面露迟疑:“你还在生气?我只是想拿到船票……”
伊兰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耳朵,维赫图似乎稍微放松下来,可下一秒,他大声惨叫起来,因为伊兰狠狠掐住了它的毛耳朵。
维赫图挣扎着甩头:“好痛,我还伤着呢!”
伊兰松开了手:“反正你的身体已经破破烂烂了,不差这一点了。”
维赫图捂住头顶的耳朵,哀怨地看着伊兰,一副受伤的表情:“你在报复我么?”
伊兰看着那委屈的苍蓝色眼睛,心中终究还是涌起了一点愧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光从手中的指星坠中涌起,笼罩了维赫图的全身,包括耳朵。
毛绒绒的狼耳并没有受伤,不过是很痛罢了。维赫图摸摸头顶,赶忙把耳朵收了起来。他竭力想装出生气的样子,可眼睛里只有心虚:“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伊兰无可奈何道。
维赫图不说话了。片刻后,他又凑上来:“你曾经对我做的事可比这要过分得多。”他在伊兰耳畔威胁道:“你欠我的。”说着恬不知耻地又来舔伊兰的脸。
伊兰的心软了下去。他摸了摸维赫图的头发:“乱糟糟的,重新梳一下吧。”
“来不及了。”维赫图似乎在他的抚摸之下又恢复了满足和愉悦:“船来了。”
伊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艘银色的三桅帆船驶进了船只密布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