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行
为了躲避大风,整个深行湾上舫舶密布,到处都是如楼如堡的庞然大物。行至期间,抬头几乎望不见天空。
伊兰和维赫图在这些巨大的船只间穿梭着,来到了离那艘船不远的地方。船帆这会儿已经收起,先前在楼船上看起来很显眼的银色三桅帆船,从近处看却陈旧灰暗,船身上密密麻麻地生满了尖刺状的螺贝。那些甲壳在风中张开,细小的黑色触手探出,说不清是在飘摇还是蠕动。
他和维赫图步履不停,跟随着登船队伍向前走去。影子流动着,包裹了伊兰的全身。船票出现在了维赫图手上。
在踏上狭窄的跳板时,船票上明亮的圆球一瞬间被凭空出现的触手状阴影吞没消失,白水晶牌也随之破碎,满月状的印记在伊兰与维赫图的手背上浮现。
伊兰知道,这是某个契约开始生效的证明。船票显然也是一种契约。
维赫图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如果有谁现在想要下船,会被虚空之海吞噬。”
他们踏上甲板,伊兰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拥挤在跳板前的旅客:“但我想不会有谁在这时选择放弃的。”
维赫图在空气中轻嗅着。很快,他找到了方向,揽着伊兰走过去。
宽敞的甲板上居然有个类似酒馆的平台。悬挂的船灯虽有些昏暗,却在氤氲之中透出几分暖意。整个平台上几乎被旅客坐满了,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
小酒馆没有侍者,吧台上只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螺壳。维赫图把一颗微微发亮的珠子投进去,堆得像小山似的吃食和热酒便出现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上次吃饭似乎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热腾腾的食物让伊兰终于感到了一阵久违的饥饿。
颜色血红的煎蛋和黑奶酪被夹在某种灰白色薯类制成的厚实脆饼里,配菜是伊兰在桥港附近的小舟上见到过的那种紫色果实。这个卖相不佳的组合吃起来既辣又甜——辣味来自煎蛋,甜味则来自水果。挖空的烧黑薯里填满了看不出原料的蓝色炖菜,吃起来有炖鱼的味道。餐品里还有一种裹着橙色蔬菜碎的烤肉卷。伊兰咬了一口,焦香酥烂。他确信肉卷里夹的是生洋葱。
总的来说,这些奇形怪状的菜品味道都还不坏。硬要说有什么缺憾,大概是那种绿莹莹的热酒实在太过难喝。伊兰尝了一口,既酸又苦,味道从喉咙直冲头顶,简直让人有些眩晕。
维赫图把大杯的酸酒一饮而尽,狠狠皱起了眉头。
伊兰立刻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半点也并不喜欢这个,但似乎周围所有的旅客都在喝。有的苦着脸一连喝了许多杯,脸上同样是痛不欲生的表情。还有一个明明吐了,但仍然顽强地拿起了另一杯。
“这酒是非喝不可的么?”伊兰好奇道。
“不是。”维赫图掐了掐鼻梁,拿起了第二杯:“只是如果不喝的话,航行时会很遭罪。那可是虚空之海。”他叹了口气:“绿晶木的花蕊酿的酒。黑暗之子得靠这个撑着。”
“提神么?”伊兰好奇道:“可我听说,这个喝多了,会让感官变得迟钝。”
“在这里航行,太敏锐的感官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是希望保持清醒。”伊兰有点叛逆地微笑着,感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开始摇晃,想来是那一口酒的缘故。
维赫图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表情和纽赫一模一样。配上那乱糟糟的头发,有种狼狈的可爱。伊兰摸了摸他的头发,抓起一根肉卷吃了起来。维赫图的表情柔软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伊兰总觉得他眼里有隐隐的愧色。
伊兰仿若不知,只是像聊天般随口问道:“我不记得你身上还有余烬之类的东西。”
“不是余烬。”一个小袋子从影中浮现,几颗珠子滚出来,正是维赫图向店家换取食物的那种:“是凝晖。”
伊兰拿起来,半透明的黑珠子里,是蜷缩成一团的飘带状小鱼,仔细看去,能发现它们似乎正在燃烧,只是那火焰是静止的。他诧异道:“这是桥港外那片水域里的……”
“嗯,那种即刻生即刻死的东西叫‘瞬’。”维赫图解释道:“在它们熄灭的那一瞬间将其捕捉并保存,它们就会一直这样亮着,甚至能在坏天气里保护一些灯盏不会熄灭。”他托腮望着伊兰:“在暗界,这样的东西像余烬一样,可以作为交换物。”
“这东西很珍贵。”伊兰感叹道。
“算不上,只是难得。”维赫图哂笑:“毕竟捕捉瞬熄灭的那一瞬间很不容易。”他苦着脸又喝了一口酒:“高位的黑暗之子们眼睛都盯在天上,不屑于去鼓弄这种东西。”
“但这毕竟是一位影之主的馈赠。”伊兰望向吧台,一只枯瘦的黑手从桌子下伸出来,在螺壳里翻检,把旅客们投进去换取食物的灰烬和其他宝物挑出来,收进一个黑色的盒子里——其中也包括那枚凝珠。
维赫图纠正道:“只是各取所需。”他轻轻道:“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馈赠,一切都是交换,一切都有代价。”说着忽然轻轻笑了:“但我很幸运,曾得到过一次真正的馈赠。”他苍蓝色的眼睛始终望向伊兰,像安静燃烧的火焰。
伊兰刚想说什么,维赫图却忽然面色一变。影子涌上来,盖住了伊兰的脸。
伊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黑纱般的影子后头,他远远看到了圣光教团的红袍。看身形不是上次伊兰遇到的那三个人,而是另外三个。为首的人手中的指星坠让伊兰的心沉下去。他看着那几个身影循着微微晃动的指星坠在旅客之中东张西望,无声地往阴影处挪了挪。
就在走在最前面的人离这里只隔两桌的时候,角落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光靠那东西,在这里可是要迷路的。”
红袍人脚步一顿,转向那个身影。那个不起眼的旅客一身灰色斗篷,正抱着把梨型琴随意拨弄着。琴头上亮晶晶的六芒星小坠随着水上吹来的风轻轻摇晃。
尽管样貌有所不同,但直觉告诉伊兰,这也是个游祭者。
抱琴的游祭者举起了酸酒:“要喝一杯么?你们现在……可以随意吃喝这里的东西了吧?”
为首的红袍人看向它:“代行者不该在此处。”
“彼界的家伙更不该在此处。”游祭者轻飘飘道:“别太放肆了,异乡来客。”
“别太逾矩了,魔物。”
“能在这里自由行走,自由饮食的你们,又和这里的黑暗之子们有什么不同呢?”游祭者似乎感到有些好笑:“不过,我并不在乎你们想要做什么。”它把一根枯萎的藤蔓扔到了桌子上,那暗红色的藤蔓像一截腐烂的人类的残指:“你们支付报酬,我们完成工作。对于乃托之偶的处刑已经完成了。”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黑潮快来了,我们需要更多的火,说吧,下一个目标是谁?”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为首的人望向手中的指星坠,那东西正在发光,随着风轻轻摇晃。
“啊,你们在寻找那个最珍贵的存在。这就不是我的工作了。”游祭者坐回去,喝了一口酒:“真是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
“这是什么意思。”红袍人冷声道:“你已见过圣灵了?”
“许多黑暗之子都见过。”游祭者漫不经心道。
“在这里?”
“在那里。”游祭者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桥港有谁不知道灯塔呢。”说着随手向伊兰的方向一指。
红袍人恢复了那种冷淡的语气:“灯塔,当然。不过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它早已属于暗之心了。”游祭者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连最低阶的黑暗之子都知道,别觊觎暗之心的东西。”
“只要能付得起代价。”红袍人声音漠然。
游祭者好笑道:“啊,我忘了。毕竟满是鲜活人类的城市对你们来说不值一提。”他感叹道:“我得承认,石骨海滩边的那座城市养活了这里不少的行商。不管是金足虫卵还是人类的尸体,都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用的也是人类的语言。周围的魔物们忙着吃喝,似乎没有谁留意那些话语的恐怖。
埃托帕瓦。
一瞬间,伊兰明白自己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印证。埃托帕瓦是教廷献给暗之心的祭品。
可是,为什么……
手被攥紧了。苍蓝色的眼睛正担忧地看着他。
伊兰闭了闭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已经再没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了。
游祭者望向帆船:“啊,时间到了。”
静静停泊的三桅帆船上传来了绞盘沉重的转动声,所有旅客桌上的酒杯都随之摇晃了一下。
号角一样的声音在船上遥遥响起:“去灯塔喽……”
喝下最后一口酒,游祭者抱起琴,用一种充满怜悯的声音对那三个红袍人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该登上这艘船,因为你们想要的东西并不属于你们。”
“我们的事与黑暗之子无关。”一个声音很年轻的红袍人道:“别忘了,就算是幽影那样的存在,也要依赖我们给予的祭品。”
游祭者纵声大笑:“好吧,好吧。看在祭品的份上……真神在上,给你们一个忠告:现在多吃点东西,多喝点酒。”他收敛笑容,站了起来:“这旅程可是很漫长的,能吃东西也就趁现在了。”
说完,他将那些红袍人抛在身后,向船舱的方向走来。一阵风恰巧吹来,周围所有的船灯都在摇晃中黯淡下去。游祭者的身影落入昏暗,在经过伊兰身畔时起了变化,他的身形变得更高挑,更挺拔,一对细长的角从兜帽里冒了出来。他的面容不再是暗界随处可见的狰狞可怖,而是变得英俊至极。那红色的薄唇像血一样鲜艳。就连他手中的梨型琴也改变了形态。
不会认错,是龙魇之集的大火中那个弹琴的游祭者。但那张脸不知为何,却让伊兰感到一丝遥远的熟悉。
游祭者与伊兰和维赫图擦肩而过,冲伊兰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而后便消失在了旅客之间。
维赫图望着游祭者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红袍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在游祭者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们手上的黄金指星坠似乎出了些问题,只是亮着,却并未指明方向。
维赫图看了伊兰片刻,轻声道:“我们走吧。”
伊兰没有反对。
三桅帆船在拥挤的水道中缓慢穿行。维赫图带着伊兰离开了那个旅客聚集的地方,走向了船尾的甲板边缘。风越来越大,船灯开始变得昏暗。
在驶过一艘巨舰投下的阴影后,周围的一切猝然明亮。
深空澄澈无垠,星光照亮一切。世界在星海之中漂浮,星海就是世界。无可言喻的浩瀚中,所有的边界尽皆消失,唯有无尽的繁星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闪耀,如梦如幻,璀璨盛大。
星辰遥不可及,而又仿佛近在咫尺。
伊兰伸出手,碰触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星星,指尖却从那细小的明亮之中无所知觉地穿过。
没有星星,只有虚空。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垂下了眼睛。
身后一阵暖意,维赫图抱上来,握住了那只手:“嗯,就像你想到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幻影。是遥不可及的群星投下的幻影。”他扭过头,小心地蹭了蹭伊兰的脸。
风呼啸着,但暖意给了伊兰支撑:“我没事。”他望着令人目眩的星海,轻声道:“幻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银色的船帆落下,桥港被留在了后面。
维赫图叹了口气:“很小的一部分。”他扭头看向伊兰的脸:“在想那些红袍人?”
“在想他们的目的。”伊兰的心绪已经恢复了平静:“在想……他们向暗之心换取了什么。”
他想着红袍人和游祭者之间的话。能不被魔物发现,能自由在暗界来去,能接受这里的饮食,没有疯狂和死亡……这意味着他们动用了禁术,跨过了边界。可是圣光教团对神的信仰应当比绝大多数圣职者都更坚定虔诚才是。
是为了大封印么,伊兰思索着。不,大封印的加固只需要圣器。他苦涩地想。
圣光教团为什么会来暗界寻找圣灵?落入暗界的埃托帕瓦又是怎么回事……伊兰直觉这两件事很可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可他仍然想不通。
他慢慢道:“我想他们可能在试图实现某个很大的目标……但我想不出那个目标会是什么。一瞬间消灭人间所有的黑暗之子么?”在埃塔纳的那几年,伊兰听说过不少帝国其他地方的惨况。黑暗会引来魔物,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庞大的帝国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割据与战争。只剩那几个贵族和圣职者聚集的大城市仍在歌舞升平罢了。埃托帕瓦本来也是其中之一。
“也许并没有什么目标,只是有谁渴望得到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罢了。”维赫图不以为然:“人类总是为此向黑暗之子献祭……”毛茸茸的影子在伊兰身上爬来爬去:“不管怎么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发现你。”
“灯塔的圣灵和无回之地的圣灵一样么?”伊兰突然道。
维赫图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反正据说它们都是不熄之火。”他解释道:“我们没有‘圣灵’这个说法。黑暗之子都知道,月亮就是虚空之海的灯塔,虚空之海的灯塔就是月亮。它照耀着没有星辰的夜空……”
魔神的声音不知为何低落下去,他将怀中的伊兰抱得更紧了些。
“圣灵是纯粹的光,光没有肉体。”伊兰慢慢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个漫长的梦已经很模糊了,越往前越什么都看不清。他总是隐隐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但现在那被遗忘的部分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维赫图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伊兰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一阵风裹挟着群星而来,撞击在船舷上。本该是虚影的星辰如坠落的烟火般四溅,落在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魔物身上。
那魔物发出惨叫,仓皇地离开了甲板边。但一切都太迟了,他跌跌撞撞地融化,片刻间就化作一团火焰,在战栗中熄灭了。
甲板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那余烬在一众旅客眼前凭空消失了。
“我以为那些星星只是倒影。”伊兰皱眉:“是空之水么?”
“是虚空之海的力量。”维赫图冷笑道:“警告那些心怀希望的黑暗之子不要妄想接近星辰。这旅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美好。”他低声道:“我们到船舱去吧。”
甲板上的旅客已经所剩无几,伊兰的视线扫过四周,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船上没有船员,或者说,他感觉不到船员的存在。一切都被看不见的手拖动着。
只有昏暗的船长室站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枯瘦如柴,像是一具被棍子硬撑起来的木偶。它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转动着船舵。明亮的星光时不时扫过它身处的那片昏暗,伊兰看见了一只没有瞳仁的灰白色眼睛。
维赫图目光不善地扫了那身影一眼,低声道:“是船长。”
船长冲旅客们咧嘴而笑,红色的嘴在昏暗之中清晰得不可思议。与外表无关,伊兰能肯定那绝对不是个善意的笑容。
有旅客意味深长道:“恐怕这里有着比虚空之海更糟糕的存在啊。”
“肯踏上这艘船的黑暗之子都已经见识过了比虚空之海更糟糕的东西。”另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或者说,正准备见识一下。”一位拥有三个野兽脑袋的魔物转过头,三张面孔都投向了船长室。它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恶:“如今什么东西都能上这艘船了。”
“这本就是属于绝望者的船。”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簌簌而动,伊兰感到有一团水草般的东西与自己擦肩而过。
“啊,我倒不介意在这无聊的旅程里找点乐子。”有旅客将目光投向了维赫图和伊兰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伸长了舌头,暧昧地舔着自己的唇。
伊兰皱了皱眉,顺着那目光望去,忽然发现影子中竟然有一个穿着斗篷的魔物。
那是个身形非常纤细的小魔物,伊兰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它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抱着怀中沉重的东西,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影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伊兰能看到它,却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尽管它就在那里。
察觉到伊兰的注视,它有些畏怯地停下了脚步,在空气中消失了。
伊兰低声道:“有点奇怪……”
“那是影蛾。”维赫图用只有伊兰能听到的声音道:“很弱小的东西,没什么危险……”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向船长室瞥了一眼:“不过,确实不该出现在这艘船上就是了……”
他带着伊兰和那群躲避风浪的旅客一起向甲板下走去。一盏灯在入口处凭空出现,仿佛被看不见的引路者提着。
每间舱室门口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灯。但所有的灯火都很微弱。但引路灯没有停留。它一直带着旅客们在狭窄的通道中绕行。
终于有旅客不耐烦地停下了脚步:“喂,到底还要走多久,这里好像都是空房间啊。”那是个头顶生满触须的魔物,触须像流苏一样顺着它的脸颊垂落。它推了推门,门果然开了。
那旅客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后退,触须几乎全炸了起来:“打扰了。”
门关上了。船灯做出了一串类似“耸肩”和“转身”的动作,继续向前。
“喂,那里有什么啊?”有旅客问到。
莽撞者看上去脸色很差,一些触须随着它的走动脱落下来,掉在老旧的走廊地板上。它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嘴时却无法发出那个音节。最后它只能道:“噩梦。”
维赫图一言不发,只是将伊兰揽得更紧了些。
那盏灯带着这批旅客绕行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引路的灯盏靠近门上的那些灯,那些明亮的灯盏一一黯淡下去,船舱的门便打开了。
维赫图带着伊兰走进了一间空舱室,把门关了起来。
那是个狭小老旧的圆型房间,没有桌子和床,遑论灯盏。它空空荡荡,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是洞穴之类的地方。但外面的星光透过窗子铺了满室,又让人觉得明亮安心。伊兰感觉他们应当是走到了甲板下很深的地方,可是看上去这间舱室离甲板并不远。
维赫图的目光停留在那光亮上,神色微微一凝。
“你不希望房间有窗?”伊兰敏锐道。
“倒也没什么。”维赫图回过神来,安抚道:“只是虚空之海上的风会有些难捱。”
伊兰承认道:“是有一点冷。”
影子落在地上,毛茸茸有如实质,似乎变成了一个形状古怪的靠垫。伊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那看上去很像挤在一起过夜的群狼。
紧接着影子里冒出更多的东西来——破雪橇,雪橇上的毯子和炊具,还有那盏怪模怪样的孤行者之灯……维赫图不知何时把它好好地收了起来。
伊兰笑起来,晃动手指,一团火点亮了那灯盏。指星坠浮起来,挂在了维赫图脖子上。
魔神看了一眼坠子,神色温柔下来。他们很自然地偎依在一起,像从前数不尽的旅程中一样。
世界在轻轻摇晃,眩晕感越来越重。伊兰说不清是因为绿莹莹的酸酒,还是这艘古怪的船。
维赫图似乎有些忧虑:“会航行很久。据说到灯塔之前都没什么吃的了。”影子摇动着,他们先前没吃完的大堆食物出现在了伊兰手边。他迟疑了一下,叮嘱道:“虚空之海和其他的地方不同,黑暗之子在这里……恐怕不能一直保持着现在的形态。如果我不见了,你不要担心。还有,不管看起来多安全,千万不要吃船员给你的东西。”
“船员……”伊兰微微皱眉:“可我看不到它们。”
“看不到是好事情。”维赫图叹了口气。他用关节揉了揉眉心,似乎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别想那么多,休息吧。”
维赫图显然想守着伊兰,可虚空之海对他的影响远远比对伊兰更大。伊兰看着他的眼睛在反复的强撑中缓缓合上,靠着自己的身体滑了下去,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全都冒了出来。
魔神睡着了,在伊兰膝头。
伊兰摸了摸他的脑袋,用手指轻轻把那乱糟糟的长发一点点理顺了。
窗外的星光一直在改变颜色,有时是不断闪烁的五彩斑斓,有时又是长时间的恍若静止。但不论那光如何变换,周围始终是静谧无声的。
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变得无法被确切感知,感官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迷茫。伊兰在寂静之中,只感到旅程无比漫长。
倦意在摇晃中涌了上来,维赫图和影子又是那么温暖,伊兰感到睡眠在向自己招手。
周围的一切触感都是伊兰所熟悉的。影子蹭着他,软乎乎毛茸茸,像动来动去的小动物。他在温暖之中闭上了眼睛,想要放任自己陷入沉睡。
可是在他的精神进入清醒与睡梦的边界时,那些影子却变得古怪起来,它们不断扭曲蠕动,化作无数触手,似乎要将伊兰吞没。怀中的温度在飞速消散,空气中只剩寒冷。
伊兰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星光依旧,可船舱却一片狼籍。有什么黏腻的透明液体正顺着窗子和天花板入舱室。原本沉睡在他怀中的维赫图正背对的伊兰站在舱室门口,影子在他身边涌动。
“你是谁?”他听见维赫图冰冷而愤怒地质问着:“为什么觊觎我的星星?”
门外传来了水波的声音。下一秒,魔神突然消失了。
伊兰猛然清醒,他扑上去。船舱外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几个旅客的影子在尽头不慌不忙地走过。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比他们来时更正常。可伊兰却感受不到维赫图那团苍蓝色的火焰了。
他果断地拎起漂浮在舱室里的孤行者之灯,向外走去。可在即将踏出舱室的那一瞬,伊兰停了下来。
维赫图说过,如果它不见了,伊兰无需担心。
他正要退回舱室冷静一下,船忽然猛烈地摇晃起来。伊兰躲闪不及,被重重的甩了出去。
舱室的门不见了,那处变成了墙壁。
伊兰别无选择,只能沿着通道向外走去。这通道似乎比来时更短些,他只走了半截楼梯,就踏上了甲板。
魔物的影子来来往往,看上去比他们登船那会儿还要热闹。甚至有小贩在吆喝着贩卖什么东西。虚空之海上,许多类似星云的漩涡在远处不断旋转,看上去诡谲而壮丽。
但伊兰无暇欣赏这一切。他在漫步的旅客之中看见了船员。
毫无疑问是船员。他们高矮不一,身型各异,腰上统一系着一条黑色的绳索,有的在桅杆上爬上爬下,有的在挨个给甲板上的船灯添油,有的在擦洗甲板。
伊兰与维赫图先前吃东西的那个平台上,同样坐着不少旅客,这会儿正在享用食物。伊兰看见一个肥胖的魔物埋头在盘子里,闭眼咀嚼食物,发出满足的叹息。
伊兰看着它吃东西的样子,没由来感觉到一阵发寒。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船员推着小车靠近他,用亲切礼貌的声音道:“您需要食物么?”
它离得很近,嘴角上翘,挂着笑容。可伊兰却看不清它的脸。它的面孔像液体一样流动着。
那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没有火。它的存在只让伊兰感到无尽的寒冷,如同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夜空。
“不。”伊兰听见自己说道。
“大家都需要食物。”船员劝说道:“只有吃了这里的食物,才能抵达灯塔,实现愿望……您不想实现愿望么?”
“不。”伊兰恍惚了一下,想起了维赫图把自己的手贴在脸上轻蹭的模样:“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那船员僵住了,像突然坏掉的牵线木偶。
星云的漩涡飞速褪色,露出诡艳之下的无尽黑暗。黑色的漩涡像风暴般咆哮着,充斥着目光所及的世界。
船员脸上的液体不再流动了。它的面孔在伊兰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腐烂的皮肉挂在骷髅上——那是一张属于尸体的脸。
伊兰的余光冷静扫过周围。船灯摇晃,所有的船员,所有的,都是这样的魔物尸体。
小平台上的咀嚼声仍然此起彼伏。
伊兰下意识望去,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埋头吃东西的肥胖魔物。只看了一眼,他便猛然攥紧了手中的灯。
那魔物正在贪婪享用的哪里是食物,分明是它自己的内脏!
小平台上每一个正在吃东西的魔物,吃的都是它们自己的身体。
伊兰一步步后退,却感到有什么同样冰冷的东西从后面靠近了自己。
“没什么可怕的。”那个声音阴冷得仿佛来自海底的洞穴:“虚空之海本来就是妄想者的坟墓。”
伊兰回头,看见船长站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