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乌木

郑予妮回到办公大楼,伞一收,转头看见应急办主任程厚——她的顶头上司正要出门。

程厚先开口了:“回来了?怎么全都淋湿了,人怎么样了?”

郑予妮说:“她亲属过来了,我就回来了,不然她一个女孩子又刚被男朋友逼成这样,无依无靠的。”

程厚点点头,着急要走:“回来再说,我先陪书记去区里开会了。”

“上午刚去呢,又要去啊。”

应急办肩负着防台风的重任,眼下一堆事儿呢,一个人当三个用,上级还没完没了地派来没用又添乱的屁事。程厚忍着没开口吐槽,叹气道:“市里不了解我们街道的实际情况,很多管理办法没有针对性,效果就不好,估计要陪着书记挨批了。”

虽说各区各有定位,各司其职,总不能发展得面面俱到,但望归区产业极不平衡的问题也突出得首屈一指了。与市中心显著集中于金融科技的兄弟区相比,望归区地势复杂,有山有海,有高有低,地貌不平整一定程度导致了产业、城建碎片化,管理也就跟着愈发困难。

说起来也都是老问题,短期内难以调整,且区内仰仗的制造业血槽够厚,高素质人口基数较大,经济数据和财政状况看起来稳中有进,这些老生常谈的诟病说说也就罢了。

郑予妮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耐去操心宏观大局,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基层干部,像今天这样认真外出检查,认真操心群众想办法解决困难,认真挽回群众生命财产损失,就是她一个基层干部最伟大的价值。

程厚这一走,下午应该是回不来了。既然领导不在,也就没了回办公室的必要,郑予妮径直去了三楼,方璇下午茶的固定据点——她是富婆,出手阔绰,时常滋养一大片小馋鬼的味蕾。

方璇是郑予妮公职生涯的引路人,于她亦师亦友。

郑予妮一进街道就先被安排到综合办三个月,这是新人的惯例,综合办最能迅速熟悉组织架构,上手办事流程。方璇是副科长,一点一点拉扯郑予妮从零成长,郑予妮主动好学,悟性上佳,方璇也温柔耐心。三个月后她脱胎换骨,正式分进应急办时,程厚直夸她完备得不像新人。

在事业之外,方璇为人爽利,漂亮能干,街道里从上到下人见人爱,于为人处世,她也让郑予妮悟道了很多很多,怎么能不算是师父呢。

但是半年前,方璇就第一次提出了辞职。

方璇在三十岁之后三年抱俩,原本健美的身体状况直转急下,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抱着养生壶一天到晚煮药喝。她是湾州土著,父母公婆都有些威望,设法想给她调到离家近些又清闲的单位,但像湾州这样高速运转的一线城市,缺人的单位哪会有闲职。

方璇煎熬了两年,终于在家人的支持下,决定辞职。

全街道上下的领导都找她谈话挽留过,所有人都以为她会顺风顺水官运亨通。一番拉扯到了最近,方璇的辞职才最终敲定。

消息传开之后,先是长吁短叹她头脑热冲动的,又有好言相劝的,郑予妮最后才在交好的姐那听到了一句实话:“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做选择。”

有能力又有资源,这样优秀的人可选择的太多太多,不羁于任何束缚。郑予妮说:“是啊,像我们这种小镇做题家,这已经是最好的路了。”

学历平平,专业冷门,无技术傍身,不考公务员郑予妮都不知道自己能去打什么工。当然了,她能考上湾州属实是祖坟冒青烟,兢兢业业给望归区交三十年税,过两年再跟父母凑首付买个房贡献几百万GDP,就算是她跟望归区双向奔赴了。

郑予妮熟门熟路摸到小会议室,推开门一看,屋子已挤了一圈人,人堆里发光般出挑的方璇冲她挑眉:“来了。”

“哇,”郑予妮被一桌过于丰盛的茶点吓到,“璇总今天大手笔啊。”

一个女生举起三根手指:“最后的’晚餐’,璇总点了三千。”

“要珍惜啊,以后就没有璇总的投喂了。”

“没有了璇姐这个情报集中营,以后我怎么掌握第一手八卦啊。”

“就是,我的快乐源泉就要没有了。”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阐述着自己不舍的理由,对于郑予妮来说,方璇犹如她的定海神针,即便不在一个部门了,方璇也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为她指点迷津。

既然号称情报集中营,每次下午茶方璇都当之无愧地放点消息出来:“上次说市里要来一个选调生,刚好区里把我们两个的手续一起办了,我走他来,迎来送往。”

有人问:“什么时候来啊?从哪里来?”

“他今天来见过主任和书记了,下午要去一趟组织部,已经走了,应该明天正式上班吧,”方璇故意留出一段空白,缓慢露出惊叹,“很高很帅。”

一屋子惊喜和期待涌了过来:“哇……”

“谁见过了?多帅?”

“去哪个办公室啊?顶璇姐的活儿?”

“值得我璇姐开尊口说帅,那得是什么人啊。”

的确,值得方璇这样养尊处优的大美女夸赞的帅哥,必定不是凡品。方璇闭着眼睛含笑点头,仿佛一天的疲倦被帅哥的赏心悦目治愈了:“人来了你们就知道了,他分到经服办,要想去围观记得错峰去,别都撞一起了,人家弟弟多尴尬啊。”

“哈哈哈哈哈……”屋内一片哄笑。

选调生帅哥取代方璇成为了下午茶的主角,大家滔滔不绝地讨论着:“经服办,他是市财政的?”

消息自然是来自方璇:“编制在发改,学金融的,去经服办非常对口。人家还是湾二代,全省高考理科第69名,京大本科毕业后公派留学,去年考上发改委,听说是市里太忙了不放人,待了一年才下放到基层来锻炼。”

屋内陷入了瞬间的静默。这几条密集的信息轰炸,无论哪条单拎出来都是炸裂的程度,但上帝太过偏爱,把他们都集中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两秒之后,音浪爆发:“哇靠……”

“什么大佬这辈子还能让我见到……”

“又强又帅,什么真神啊……”

“怎么这种神轮得到我们街道了,我们河心还是蛮受重视的嘛,真天降紫微星啊!”

天降紫微星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

街道每年都会接收下放到基层锻炼为期一年的选调生,既是选调,那必定个个都是从诸神之战中强中取强杀出来的,可今年这位的实力,的确是前所未有了。

街道的同事们倒还真情实感,并没有那么快喜新厌旧,相比起对新人的期待,大家更希望方璇能够久留。

许是饿了大半天,郑予妮自顾狼吞虎咽,八卦都听进去了,但无心参与讨论。身上是冷的,肚子是饿的,没睡午觉人是困的,她无比期盼六点能够到来。

下午茶开始收尾,方璇转到郑予妮身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累,没睡午觉。”郑予妮有气无力。

“那告诉你一个私人消息,给你点动力,”方璇凑近她,故作神秘压低了声,“帅哥单身,比你大两岁,你自己把握好。”

郑予妮果然被逗笑了:“不是,姐,人家就来了一上午,你这情报工作真是面面俱到啊。”

“不是面面俱到,是懂得抢抓关键重点,”方璇捅了捅她,“我只留着告诉你一个人哦,只有这种质量的男人才配得上你这个大美女。”

美女之间天然相互青睐,聪明的美女之间更是惺惺相惜。

郑予妮挤着眉毛说:“姐,你知道的,我对男人没什么审美,评价就是:是个男的,所以刘强东说他看不出来奶茶漂不漂亮,我是理解的,我就那样。”

方璇奚落道:“话别说太早,姐要是年轻十岁,就没你什么事了。”

中国人似乎不太注重介绍名字,一下午把紫微星的周边信息说了个遍,也没人问一嘴他的名字。诚然会议纪要里是有的,但也就这么被大家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下午茶距离晚饭时间很近,郑予妮不打算再吃,但为了寻找伞的主人,她特意去食堂转了一圈,却没找到相似的身影。

街道里这么高的男生不多,几个特别高的都是北方过来的,突出惹眼,大家都眼熟,可那人并不在其中。

郑予妮知道自己有私心。一把伞而已,没人介意。但她忘不掉那副穿透力极强的沉厚嗓音,这么好听的声音,她只在影视演员或者配音演员那听过。

怎么就没看见人家长什么样呢?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到了很晚的时候,郑予妮收到了关珍莉发来的微信。她说自己跟爸妈在酒店,明天启程回老家,待一段时间。本来她就辞职脱产备考,妈宝男说的好听养她陪她,没过两个月就翻了脸。

她说妈宝男的妈前头还假惺惺地祝福她好好学习,能够考上,后来听说今天说到要去他单位状告,立马翻了脸,跟她儿子丑得一模一样。

郑予妮回:猜到了,他家境应该比较普通,爸妈倾注一辈子供他,学历工作都不错,他们就觉得儿子出息了可以出去吹了,一旦在外人面前撕破遮羞布,他们就会原形毕露。

关珍莉不得不佩服她:你好聪明啊,什么都猜对了。

郑予妮说: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建模,我最喜欢的一个成语叫做:殊途同归。

关珍莉试探道:你也遇到了吗?

郑予妮回得很快:差不多,没你惨,你这位确实离了大谱,够奇葩的了。

郑予妮知道她想细听,也知道她今夜注定无眠,需要一些慰藉。可她今天真的太累太累了,一想到这才周一,还有四天要熬,更绝望了。

但关珍莉很懂事,回道:你今天很累吧,早点睡,明天上班。

殊途同归。

大概所有人小时候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觉得自己的想法和别人都不一样,郑予妮没忘记,中学时流行写那种同学录座右铭,她一直都写:成为一个特别的人。可越长大越发现,能做一个和大家都一样的人,才是幸运又珍贵的。

她家境并不突出,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一样小康,可以满足她成长需要的一切;她成绩并不拔尖,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一样中上,没拖后腿不是差生。她没经历过家庭变故、校园霸凌、青春叛逆、大灾大病,没什么故事可当谈资。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乖乖读书,到了大学才开始谈恋爱。虽然就那么一个,分手时也曾觉得自己如此不幸所遇非人。但她慢慢发现,如他一般甚至恶劣更甚的男人并不少见,自己及时止损已是万幸。

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考试落榜,重新振作,转换赛道,收获成功。人生路上遇见的人越多,越发现人人都有失败和迷茫,一帆风顺的佼佼者剧本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能坚持和努力直至今日相遇的他们,都是人海中的幸运儿。

殊途同归,最是幸运。

“苏小姐”在破晓时分隆重登场,劈头盖脸从湾州席卷而过。

郑予妮在睡梦中惊醒,窗外风雨大作,她看了眼时间——凌晨4点,距离上班还有五个小时,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等她起床时,全市中小学早已发布了停课通知,小区里的流浪猫们已躲得没影了,只有打工的牛马风雨无阻勇往直前。

一直下雨总比半道突袭好,郑予妮直接打车去了单位。

九点多的天跟傍晚似的昏暗,逢雨必堵,各办公室大半空着。

住得近的郑予妮第一个到了,她照惯例先梳理今日工作,按紧急程度排了优先级,接着登录OA开始阅件。

九点过半,冯歆才风尘仆仆地进了门:“天哪,我家门口那条路积水好深,一路堵死了,过个红绿灯都要十分钟!”

郑予妮笑话道:“早知道还是坐地铁是吧。”

“就是!”

这间办公室前后排着三个工位,郑予妮坐在第二位,冯歆坐在靠后位——她已是拥有八年工龄的老前辈,后位向来是最有资历的人坐着。

冯歆注意到第一个位子空着:“佳音还没到吗?”

“她搭档跟她住得近,直接接她出去检查了。”

“你不去吗?”

郑予妮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子浩说他从家里直接去了,不用我了,他是我的神。”

冯歆笑了:“你这搭档真是不错呀。”

基层干部的职责便是在越危险紧要的时刻越要逆行前往,像这样的台风天,更要严查相关行业是否按规定停工,是否存在违规作业,应急储备物资是否到位。

郑予妮双手合十感激,又说:“不过,我还真得安排一下学车了。”

冯歆挤了挤眉毛:“学车可以,买车倒是不必,等你有了车啊,可就要常常被叫出去了。”

冯歆这一提醒是真心为她着想。应急办程厚主任和蔼近人,同事们关系也很融洽,同办公室里更是亲如姐妹。职业生涯的第一站和第二站都遇到了良师益友,郑予妮感到无比荣幸。

不出外勤可不是偷懒,相反,留在办公室有更多更烦的狗屁倒灶事。上午郑予妮忙得连轴转,连看一眼微信的时间都没有,也就忽略了方璇发来的那条:帅哥来了。

刚好她要去一趟三楼经服办,一进门就看见副科姚湘云的桌边站着个高挑的男生,一身黑色polo衫加黑色长裤,正和姚湘云一起抬头看着她。

既不认识,郑予妮也不过多观察,她转目一笑:“湘云姐。”

姚湘云却是很积极,巧笑嫣然道:“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选调生,来我们办。”

郑予妮走到近处,还未等抬眼与男生相视,一股木香率先扑面袭来。是冷感乌木,清冷得仿佛走在冰天雪地的丛林中。郑予妮很钟情木香,饶她颇有研究,也从未闻到过如此绝伦的品质,瞬间给她注入了一剂极强的治愈力,驱散了一上午头晕脑胀的倦意。若是在街上碰见,她必定要拉住人家追问是什么香水。

郑予妮终于看向他。他眉目立挺,鼻梁尤为拔高,眼神透着绝对定力,丝毫没有新人或是初识的生涩,仿佛与生俱来沉稳气场。

他谦雅颔首,开口道:“我叫经天。”

郑予妮愣住了——是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