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坐副驾

看着她湿润通红的双眼,经天都懵了,只能老老实实作答:“我……我本来被堵在那里了,看到涨水了,我车底盘低,所以就先跑了,本来想从望归中学那边绕回家,过来就看到这边更严重,已经有交警和消防了,就留下来帮忙了。”

郑予妮说话很慢,怕自己哭出来:“你又没有雨衣,我们一般都不安排经服的人的。”

经天看上去像个乖乖的小学生:“我是街道的,又是男的,还是党员,不留下来不合适吧。”

郑予妮听得一怔,随即笑了出来,眼泪也跟着退了:“行,是我觉悟低了。”

见她笑了,经天终于放松了些。他无措地摸了摸鼻子,突然才想起来:“你……你也要来这里啊?”

郑予妮默然看着他,没有很快作答。她骗不了自己,她就是知道他会路过这里,担心他,所以想过来看看。她模糊地说:“本来是不用来的。”

经天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可她再也没开口了。可他的脑子大概是刚才进了泥水,什么也没听懂。

——“这边这边!”听到身后又有新的群众转移出来,两人相视一眼,一起动身过去帮忙。出来的消防官兵说,他们都已排查完了,这应该是转移的最后一批人了。接下来就是排水公司加紧作业,等水退了,交警负责指挥疏导交通,都是专业的事了。

“回去吧,”郑予妮对经天说,“你全身泡了水,会感冒的,后面不用我们了。”

“好,”经天好像觉得自己惹哭她了似的,内疚得很乖,“你……我车就在旁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还要回学校一趟,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郑予妮示意身后的执法车,那里还能坐下她。

经天想也不想就说:“我也去吧。”

所以,郑予妮有了两个选择,跟大部队走,或者单独跟他走。两人对视着,郑予妮就这么迈步走向了他。转身时,经天的嘴角没来由地扯了扯。

经天带郑予妮走向地势抬高的路段,不远处的商铺门口只停了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这让郑予妮蓦地松了口气——他应该跟周子浩方旋是差不多的——他们湾二代对宝马真是够情有独钟的。

经天先一步走到副驾,给她开了门。郑予妮还未进去,就扑面一阵浓烈的冷乌木香——浓烈这个词是不恰当的,这香味清冷、沁雅、干净,留香悠长,但绝不是浓烈的,更像是一种慢性毒药,只需要微弱的剂量,就足以令人醉生梦死。

应该说,这味道是极醇厚的,就在他每日为伴的车里,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每毫升的空气中都挤满了冷乌木香分子,别无杂质。

郑予妮被冲击得愣在原地,好不容易找回一点理智:“我……我先把雨衣脱了吧。”

经天撑伞站在她身边,等她脱下雨衣坐进去,他关上门,提步走向主驾。

他一走,郑予妮争分夺秒地“视察”车内环境,下意识捕捉女生存在的痕迹。可她什么也没发现,他的车很干净,东西也很简单,跟他一样的极简,没有任何可爱,甚至绑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显得老气了些,像是老干部会用的款式。

经天一坐进车里,郑予妮就像是被点了穴,连转眼珠子都不敢了。经天像是在思考要说什么,迟了会儿才有动静:“我给你找条毛巾。”

外头风雨横行,单薄的雨衣徒劳无功,郑予妮的头发也都淋湿了。经天转身去捞后座,郑予妮跟着一笑,打听道:“为什么车上有毛巾?”

“经常去打球,就会忘了放车上。”

“篮球?”

“对。”

直男最喜欢的球类,无外乎是这个了。郑予妮心底一陷,她本来还怕他只会死读书不爱运动,虽然他体格健朗,肩宽肌厚,但……好吧,在意了,就什么都会乱想。

经天抓到了毛巾,坐回来才意识到什么,试着闻一闻,立刻眉头紧皱:“……你别用了,有点臭。”

郑予妮忍俊不禁,问:“多臭?”

“……”

他一向气定神闲,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尴尬。似乎人与人之间就是张弛互补的,往日他们独处都是他张扬从容些,她时而会羞赧闪躲,现在轮到他不自在了,反而她就变得大方了。

郑予妮直勾勾地看着经天,眉眼含媚,直接伸手扯过了他的毛巾。毛巾裹住了脑袋她才闻到味道,还好啦,淡淡的汗味,更多的是他的冷乌木香。

经天就这么看着她,说不出话了。

还是她先说:“一般去哪里打球啊?”

“……市里,那里有个篮球场,”经天终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办公厅有很多校友,各单位也有一些,我们经常组队对战隔壁学校的。”

“这么多啊?”

“很多,大家关系都蛮好,打得都不错,所以常常还有替补。”

郑予妮脑袋一歪,透过碎发看向他:“你打什么位置?”

经天有些傻掉了。郑予妮回家换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怕积水太深又穿了条美式棒球短裤,刚才她穿着雨衣和规规矩矩的红马甲他还没发现,此刻她一身家居服,用他的毛巾擦拭湿漉的头发,歪着头冲他笑,像极了在家里刚刚洗完澡的女朋友。

这个场景和氛围,太适合接吻了。两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在家里,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一定将她拉过来狂热地亲吻。

可惜夜色太深,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只是觉得,心跳声竟覆盖了雨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经天迟了半晌才回答:“都打,没什么固定的位置。”

“这样哦。”

等郑予妮把毛巾还回来,经天才想起来,他早就该发动车子了。

去学校的路上,郑予妮说:“到了那里你先回去吧,你浑身都湿了,早点回去换衣服。”

经天没做声,不算答应。果然到了地方,他跟着她一起下车,去查看安置的群众,物资的供应情况,以及需要受理的救助诉求。

附近一处工地的板房被积水浸泡,一批工人被临时安置到了这里。工人大多是男性,先来的妇女们就有了不便,其中包括经天过去搭救的那对尚在哺乳期的母子。郑予妮找学校合计再开放一处小的场馆让妇女过去,协调了许久,最后定在了舞蹈室。人员和物资开始转移,经天和郑予妮都参与帮忙搬运。

时间已近午夜,家园被毁,死里逃生,群众们身心疲惫,满面愁容。其中还有本该早早睡觉明天上学的孩子,小男孩哭着问妈妈:“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妈妈安慰道:“家里现在还进不去,妈妈在这里陪你呢。”

“妈妈,我想回家……”

“听话,你看哥哥姐姐都在帮我们,外面还有很多叔叔在加紧清理我们家,他们多辛苦呀。”

“妈妈,我好饿……”

走在前头的经天回头冲他一笑:“哥哥等下去给你拿面包和牛奶,泡面吃不吃?”

小孩子对垃圾食品总是情有独钟:“吃!”

周围人都被小男孩转瞬的破涕为笑逗乐了,这个疲惫的雨夜算是有了一点慰藉。大伙儿说笑时,郑予妮却是猛地想起来问经天:“你是不是没吃饭?”

他们都没吃晚饭就离开街道了,之后他被堵在路上就到了现在,哪里来的时间吃。果然经天说:“还没,都忘了——你也没吃吧?”

他也已经开始记挂她了吗?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再打听一点他工作之外的时间?郑予妮不是有意不答,而是她更想知道:“你本来打算去哪吃?”

“本来想吃小区楼下那家戈饭的,”经天笑起来,“那家很好吃,我好像就是看那个小区楼下有那家,所以才定得特别快。”

郑予妮扑哧一笑,似乎很少看到有男生对吃的这么执着。

经天没忘记问她:“你没吃饭吧?”

郑予妮才说:“我晚上不吃也行的,平时也不怎么吃。”

“不饿吗?”

“办公室零食多,下午总吃些乱七八糟的啦。”

他这才算是放心了些。

舞蹈室比体育馆干净不少,更适合安置妇女。两人配合大家铺上垫子和毛毯,又接着分发日用品,食物就成箱摆放,按需自取。街道还给哺乳的母亲紧急调来了婴儿用品,不过她撤离前收拾得快,用品都自备了,连连夸赞社区工作细致。

这时一阵伤心的哭喊声从走廊传了过来,社区人员搀扶着一位恸哭的阿姨出现了,她嘴里念着含糊的普通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经天比郑予妮离门口近些,便先过去接应了。他柔声细语,却浑厚沉稳:“阿姨,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阿姨哭得不能自已,普通话本来就差,混着哭声更听不明白了。经天耐心地问道:“阿姨你是哪里人?会说粤语或者客家话吗?”

阿姨一听,像是见到了救星般抓紧经天的手,声泪俱下,说起了郑予妮听不懂的方言——但她知道不是粤语,大约是客家话。

经天再开口时,也说起了和阿姨一样的方言——真的好神奇,网上那么多方言影响颜值的段子,以及什么方言多有性缩力,怎么到了经天嘴里,他讲起方言直接性张力拉满。

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耐心、温柔、细致都是藏不住的。郑予妮看呆了,怎么才不到一个月,那天在办公室对着写字楼物业盛气凌人的少爷,就变成了这样。

后头有听得懂的人在给身边人翻译:“那个阿姨说她有个小店刚开张就被淹了,是贷款开的,现在刚开始每天流水就不多,不知道要被淹到什么时候,之后多久能恢复,不知道少做工几天能不能还贷款……”

另一个阿姨听了也叹气:“她还有个店,我要是一天没有工,都不知道怎么做……”

郑予妮听了,便顾不上再看经天,走到了阿姨身旁,问:“阿姨,刚才社区有跟您说可以申请临时救助金的事吗?”

“有说的。”

“那您有登记自己的信息和情况吗?”

“登了,都登了的。”

“您是做什么工的呀?”

“我做保洁的,临时的那种家政保洁,不是固定的。”

“好,”郑予妮拿出手机,“您叫什么名字?我回头看一下,问问我们企业有没有需要招保洁的。”

阿姨听得一愣,许是苦了太久,稍有一桩开心事也想不起来笑了,只说:“好啊好啊,谢谢你啊小姑娘……”

在经天的耐心劝慰下,那边的阿姨也缓缓冷静下来,他和扶阿姨进来的社区姐姐一起跟阿姨讲明了申请救助金的事,阿姨最终不再哭了。

这时,有另外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欣慰地告诉大家,雨势已逐渐减小,专家预估按照这个降水量,天亮之前基本可以清理完内涝,不太严重的路段,几个小时内也逐渐可以恢复了。

话音落下,满场都是欢呼鼓掌,这可真是今夜最好的消息了!

郑予妮欢喜地跑回经天身边,他也看着她笑。两人没有任何的肢体触碰,始终维持着矜持而微妙的距离,只是,站得与旁人相比的确近了些。

时间已过零点,大家都该休息了,经天在这里也不合适,确认好了没别的情况,郑予妮就和经天一起出了门。

经天去把车开过来,社区姐姐和郑予妮站在一起,突然就问:“那是你男朋友吗?”

郑予妮吓了一跳,却不想否认,只能先装傻:“啊?”

社区姐姐一笑:“看起来很像。”

像?为什么像?他对她哪里特别吗?郑予妮很想继续追问,可她怕千丝万缕的工作关系最后传开了,她此刻的追问就能说明一切。她只好说:“不是啦。”

还不是。她在心里说。

经天把车开到郑予妮面前,她坐进副驾,两人缓缓离开学校,这身心俱疲的一天总算进入了尾声。

松懈下来了,经天突然说:“好像觉得饿了。”

郑予妮知道他什么意思,可他已经穿着被泥水浸泡的脏衣服一晚上了,她甚至已经听到了他的鼻音。她说:“前面有家麦当劳,你随便买点就回去吧,赶紧洗澡换衣服。”

经天以为她累了,便也说:“好。”

到了麦当劳,下车前经天问郑予妮想吃什么,郑予妮摇摇头,他回来时还是给她带了个安格斯牛肉堡,还有一杯热牛奶。她本来确实不饿,汉堡的香味一飘进鼻子,瞬间就饥肠辘辘,忍不住撕开纸吃了起来。

开到凤凰花园不过五分钟,经天按照郑予妮的指引一直开到单元楼下,她本来想吃完这一口就走,却见到经也天拿过了他的汉堡开始吃,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郑予妮安心地往后一陷,觉得这汉堡吃得格外香。

经天边吃边问:“明天要是还这么大雨,估计要停课停业一天了。”

“反正跟我们没关系,这班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要上的,”郑予妮看向他,两人相视一笑,她又说,“不过你可以晚点到,雨天估计也没什么事了。”

“你呢?”

“我应该也会晚点,现在已经太晚了,程主任很好说话的。”

他像是放心了似的,扭头咬掉一大口汉堡。

郑予妮看着他,调侃却又认真道:“你现在是完全适应基层了,可以啊经处,光速成长。”

经天笑了:“你们区里的好像都喜欢喊市里的叫处,根本不管是谁,我湾政通明明写了四主,别人来找我还是喊经处。”

“那可不,把你们哄开心了,少给我们添乱。”

“哦,是这样啊。”

“哈哈哈哈……”她笑完了,又半正经起来:“我是说真的,你跟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也认真起来,凝神看她:“那不是被你说了。”

郑予妮一愣:“啊?我说什么?”

“那天下班的时候啊,你说,在基层要多些共情能力,不是简单发号施令就行的,我之前坐在市政府大楼里发号施令惯了,都不知道基层要跑断腿。”

经天说得像是背诵般流利,都不知道这些话在他脑子里翻滚了多少次。郑予妮更是怔住,她都不记得她说了这么多了,可他甚至模仿出了她的语气,让她确信那就是自己会说的话。

她还在发愣的时候,经天又补了一句:“好像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你就说了共情能力很重要这一点。”

郑予妮明知故问:“什么时候?”

她问的是,他们第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而他给了她如愿的回答:“下雨那天,从停车场走过去。”

是啊,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

郑予妮好开心,她和他心照不宣地把这场伞下独处当成了第一次。

汉堡吃完了。

郑予妮忙碌地收拾垃圾,掩饰羞赧。经天在看着她,他的目光那么放肆,他明明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却也根本不想掩饰。

不掩饰,却也不会说出来,好傲慢一男人。

“走了。”郑予妮说。

“晚安。”他毫不犹豫。

“……晚安。”她很快开门出去,不敢再回头,逃离般离开了他的车。

今夜太累,郑予妮是想赶紧休息的,可她还怎么能睡着。

她不得不承认,她已不是第一次为了经天辗转难寐。

翌日郑予妮很早就醒了,她本来打算十点过后再去上班,可心里记挂着经天,她怎么也不再睡着。想想他有去食堂吃早饭的习惯,也许早起还能碰见她。

郑予妮动力满满地起了床,挑了件最喜欢的裙子——最喜欢的大约有七八件,很快出了门。

到了楼下,她才猛然意识到——积水全褪了。天还下着雨,她打了个车去街道,一路上再看不到一点积水,只有常规的雨水老老实实地流进排水管道,要不是看到小区里那颗倒下的大树,她几乎都要忘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全区出动的人员连夜奋战,如约在清晨来临前,把城市还原成了正常的模样。郑予妮打开手机看新闻,除了部分地铁线路还未恢复,路面内涝已基本清理完毕,市民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郑予妮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如果不是经天,昨夜只会是她职业生涯中较为辛苦的一天,她会如以往般一个人出门,和同事们配合工作,最后一个人回家,一言不发倒头就睡。若是二十年一遇的暴雨,那么在她三十年的工龄里,她还会再遇到一次,或许也还有别的更严重的突发事件,让她不再记得这个糟糕而疲倦的雨夜。

可因为有了经天,那个冲进泥水里救人的经天,那个把她的话记在心上暗自成长的经天,那个一见到她之后就寸步不再离的经天。

“海大姐”带来的这一场极端特大暴雨,她永远都不会忘。

郑予妮没在食堂见到经天。她颇为失望地回到办公室,王佳音今天请了假,冯歆昨晚也出去了会来得晚些,程主任忙着主持善后工作没空管她,让她延长了一个人的时间,来发呆回味昨夜。

可郑予妮没想到的是,中午她也没在食堂找到经天的身影。

到了下午,郑予妮再也按捺不住,径直朝他办公室去了。倒是不需要什么借口,串个门也是常事。

可是经天不在。电脑黑着屏,台面也很整洁,不像是今天有人坐过了。

郑予妮佯装不经意地问:“经天家里被淹啦?”

姚湘云一笑,说:“他昨晚出去跟消防帮忙,泡在很深的积水里,今天发烧请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