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恋

十一月中旬,冀州连着几日阴沉沉的,寒风刺骨,似酝酿着一场大雪。

昏暮时分,一辆陈旧马车停在顾府门前,走下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

楚怀玉一进门,见表嫂梁氏披着厚实大氅,站在垂花门下一脸愁容,忙加快脚步上前,行礼道:“表嫂安。”

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偏性子老成,在顾府借住三年,一直守礼持重,克恭克顺,让人挑不出丁点错处。自上个月满十五岁后更是自请搬出了内院,住进倒坐房,为的是女眷名声。

可怜他幼年丧父,后随母亲改嫁,没几年又失了母亲,被继父赶出家门,梁氏仍记得他被公爹带回府那日,少年瘦瘦小小的,满脸脏污,却板板正正给每个人行礼,一双清润的眼睛写满了乖顺,让人心疼至极。

梁氏是个良善女子,见到怀玉便扯出一抹笑来,年轻的面庞露出慈爱,温声道:“怀玉回来了,等婉姝回来便开饭,你先进来坐。”

听了表嫂的话,楚怀玉站在原地没有动,关心道:“婉姝表姐出门了?”

顾家主母楚氏是楚怀玉表姑,十日前回青州娘家省亲,离开前特意叮嘱大儿媳看紧婉姝,不许她单独出门。

提起小姑子,梁氏面露无奈,“婉姝早上磨了我许久,说与孟家二姑娘一起去珍宝阁买两支珠花便回,我见她被拘得难受,便准了……”

梁氏心中懊悔,她嫁进府五年多,婆母头一回出远门,将府中一切交给她打理,走之前特意嘱咐,其他的都不打紧,最主要是看紧婉姝。

小姑子是全家人的眼珠子,性子活泼,平日里有婆母管束,也没出过岔子,她这个大嫂第一次掌家,万一小姑子出了意外,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偏生她是个耳根子软的,被软磨硬泡的失了神智。

谁知午饭婉姝没回来,传话的小厮又说未时准回,现下都申时三刻了,日沉西山还不见人影,真是急死个人。

公爹与相公又正值忙时,已经两日未回,她不敢贸然打扰。

眼看着表嫂面露急色,楚怀玉忙道:“表姐一向聪慧、知道分寸,若有危险定第一时间求助姑父表兄,此刻还没消息便是无事,应是贪玩忘了时辰。”

梁氏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只是眼看着天暗了,我一介妇人不好出门找人,免得落人口舌,可否劳烦怀玉你走一趟,悄悄地寻她,若有旁人看见,你便说是下学路上碰巧遇见,无人敢乱嚼舌根。”

便是梁氏不说,楚怀玉也不会做有损婉姝名声之事,抬手对表嫂一揖,“怀玉明白,这便去将表姐接回来。”

梁氏望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莫名的思绪一闪而过,随即又叹了口气,怀玉身世太苦,年纪也不合适,光是性子好是配不上婉姝的。

孟姓在冀州是大族,根基深厚,更与王刘两大氏族三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如孟璟父亲这般从宗室出来做官的庶子,巴结者反而更多。

孟璟从小众星捧月,难得没有养成目中无人的样子,不仅勤勉好学,谦和待人,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在城里建了一处善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此时,顾婉姝正坐在善堂客厅,托腮望着正在院子里给孩子们发礼物的孟璟,十八岁的儿郎已经褪去青涩,温文尔雅,一言一行皆是谦逊与风度。

他站在孩子堆里,丝毫不在意月白长衫被摸脏,温柔对待每个孩子的亲近,像误入凡间的谪仙。

“若天下读书人皆如璟哥哥这般言行如一,便不会有那么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易子而食了吧。”

婉姝父亲是冀州都尉,兄长是城中兵马司指挥,皆对一方安定负责,每逢年节前后都忙得脚不沾地,几日不进家门是常态,便是为了维护治安。

从小耳濡目染,她比旁人更了解世间苦乱,对孟璟这样既有善心又有作为的人,打心底钦佩仰慕。

孟瑶坐在一旁,将婉姝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禁与有荣焉,她就说,怎会有女子不喜欢哥哥呢,之前是婉姝还没开窍罢了。

“你又不是不知,哥哥一向如此……怎么样,要不要做我嫂嫂?”孟瑶盯着婉姝这两年越发姝丽的容颜,想把她藏起来的心思也越盛,不禁两眼放光。

婉姝听了这话脸色一变,伸手掐她一把,嗔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不理你了!”

她快满十六岁,娘已经与她提过两次婚事,她知道爹娘会给自己选最好的夫婿,便只说一切听从父母,直到孟瑶开始在她面前多次提及璟哥哥,说要她当嫂子。

正如孟瑶所说,璟哥哥人品相貌家世都出挑,婉姝与他自小相识,两家关系也不错,算是知根知底。

她是喜欢璟哥哥的,可这种事怎么也该两家大人先商量,孟瑶的直言快语简直羞死人,她哪里能答应。

孟瑶啊呀一声,边揉胳膊边骂婉姝狠心,但见她红着脸偷看哥哥,明白她并非无意,便又乐呵呵地凑过去,“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不知多少姑娘想通过我接近兄长,不过在我这你肯定排第一。”

“孟瑶!”

“好啦好啦,此处又没有旁人,知道你害羞,我不说了便是。”孟瑶瞥了眼不远处正瞪着自己的春燕,捧着心口道,“否则呀,你家丫鬟就要吃了我。”

春燕忙垂下头,撅嘴劝道:“小姐,咱们出来大半日,再不回去大奶奶要担心了。”

孟瑶笑道:“早让你回去报信,你不去,这回知道家里大奶奶会担心了?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实际上,午饭时孟瑶便已派人去顾府报信,虽说比原定的未时晚了些,但顾家大嫂知道婉姝与自己在一起,应当不会过于担心。

春燕不知孟二姑娘在逗自己,心中不服,反驳道:“奴婢怎敢留小姐一人在外。”尤其还有孟公子在场,男未婚女未嫁的,万一出了事还不是她家姑娘吃亏?更别说孟二姑娘毫不掩饰要拐走自家姑娘的心思,她更不能离开,放任她胡来。

孟瑶还未说话,她身后的玉娟不满春燕回嘴,瞪圆了眼睛怒道:“你这是何意,难道我家小姐会害了你家小姐不成?”

孟瑶惊讶地看了眼玉娟,随即皱眉喝止,“玉娟!”

玉娟委屈地收敛目光,心中依旧不忿,她家公子是何等神仙人物,合该姑娘们追着捧着,顾家姑娘出身武将,本就不是贤淑柔弱的性子,这会儿倒是矜持起来了,好像是公子求她似的。

婉姝见孟瑶又要训斥玉娟,忙开口打断,“她俩斗嘴又不是一两日,小丫头玩闹罢了,时辰确实不早了,我娘这两日就回,若让她知道我一整日不归家,怕是要关我禁闭,我得赶紧回去哄哄我嫂子帮我保密。”

婉姝起身要走,孟瑶只得送她出门,拉着小手不舍道:“等腊梅开了,咱们再约赏梅去。”

“好呀。”

孟璟见两人出门,也从孩子堆里出来送客,“善堂简陋,招待不周处还请见谅。”

“孩子们都很可爱,我和瑶儿玩的很高兴。”婉姝笑回。

孟瑶趁机提议道:“哥哥之前不是说善堂里孩子越来越多,你一人忙不过来,正好婉姝闲来无事,又喜欢孩子,不如请她常来?孩子们可喜欢她了。”

孟璟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无奈,他是说过要找帮手,需得兼具人品才华,可教导孩子们读书的先生,以及有能力打理善堂琐事的管事,可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

但见婉姝眼中的期待,孟璟也不好打破,便道:“善堂本不是我一人堂,全是为了孩子,自是欢迎天下心存善意者,我在此先替孩子们谢谢婉姝妹妹了。”

婉姝与孟瑶对视一眼,展颜一笑。

走出大门,小厮将一包点心递给春燕。

孟璟朝婉姝笑道:“我从书院匆忙回来,只给孩子们带了点心,不知婉姝妹妹会来,未准备礼物,还望婉姝妹妹莫怪罪。”

婉姝看了眼点心,笑容更甚,“我最喜欢甜食了,谢谢璟哥哥。”

“哥哥偏心。”孟瑶在旁撅嘴抗议,随即又笑起来,“不过要是婉姝的话,我没意见。”

一语双关,惹得婉姝直瞪眼警告,孟璟似是没有察觉,摇头笑看两人眼神官司。

楚怀玉站在不远处瞧着几人有说有笑从善堂出来,见婉姝笑靥如花,仰望身旁的男子,他像是被人在胸口插了一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如濒临窒息般。

婉姝比他大了不过半年,他以为依着顾家对婉姝的珍视,不会太早让她嫁人,他尚有时间筹谋,让顾家心甘情愿的将婉姝嫁给自己。

可他唯独漏算了,婉姝自己会先动心。

一想到婉姝喜欢上旁的男子,楚怀玉便嫉妒地发疯。

他不过离开十日而已,姓孟的怎敢趁虚而入!

只是他掩饰的极好,叫人看不出异样。

婉姝告别了孟家兄妹,转头便见怀玉走来,少年提着书箱,步伐沉稳,寒风吹起他的马尾,削减了他身上那股子深沉,添了朝气,倒是比往日顺眼些。

婉姝惊讶道:“怀玉,你怎么在这?”

见婉姝终于注意到自己,面上并无不满神色,楚怀玉缓缓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心中怒火压下去,走上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朝自己点头的孟璟,随后一揖。

“明日旬假,怀玉正要回府,幸好偶遇婉姝表姐,今日天寒,不知可否请表姐捎我一程?”

婉姝见他冻得耳朵通红,嘴唇发白,略显稚嫩的脸庞像是被摧残过的沧桑,忙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他,“可以可以,快上车吧……璟哥哥,瑶儿,婉姝告辞。”

婉姝催着怀玉上了顾家马车,刚坐下,她便佯装生气质问:

“你是不是又坐牛车回来的?娘和大嫂说过多少次了,天冷就要坐马车,否则冻坏了,伤药钱更贵,你怎就不听话呢?”

犹记得怀玉刚来那年为了省钱,大冬天只凭双脚和牛车驴车上下学,还是耳朵生了好几回冻疮才被母亲问出缘由,父亲和兄长觉得男孩子吃点苦不算什么,可把家里女人们给心疼坏了。

知道怀玉命苦,婉姝自觉是姐姐,自然也是疼他的。

“说过几回了,你不像我爹和兄长那般懂武,身体强健,不可逞强,不,你这不叫逞强,是犯傻,知道吗?你要真想报恩,专心读书才是。”婉姝端起架子说教起来。

一上车楚怀玉便将暖炉还回去,待婉姝说完才抬眼看她,眼神无辜,如实道:“我回去过了,表嫂说你一整日未归家,很是担心。”

婉姝微怔,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羞愧地红了脸,“那个,本来买了珠花吃完茶就要回去的,瑶儿带我来善堂看孩子,人多嘛,便忘了时辰。”

想到自己刚才喋喋不休说人家,婉姝脸更红,又赶紧道:“你,你别嫌表姐话多难听,我也是为你好。”

少女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如诱人沉沦的欲果,实难惹人生气。

听着她欲盖弥彰的解释,楚怀玉却觉胸腔快要炸开,眸色黑沉如墨,直看得婉姝心突突,莫名心慌,下意识躲避视线。

楚怀玉眸光颤了颤,语气乖觉,“嗯,怀玉明白,表姐无事便好。”

婉姝觑了眼表弟神色,见他仍是那副无辜神色,确实没生气,这才松了口气,想他一向乖顺,沉默寡言,方才不过是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扭捏半晌,快到顾府时才试探性问道:“可否请怀玉表弟不要与家里提及璟哥哥?倒不是有秘密,我只怕娘会多想,又要训我。”

见怀玉果然点头,婉姝立马笑起来。

“我就知道表弟最好了。”

“……”

“表弟在书院一切可好?若缺银子可别自己闷着,你不好意和母亲要,我拿私房钱给你。”

“多谢表姐,怀玉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