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气氛一阵微妙，最后终止在陈叔突然的一个刹车上。

原来是行人擅闯红灯，把陈叔吓得不轻，连忙重重踩下刹车。事出突然，车子一个颠簸，溪亭整个儿往前冲了一下，手上就是一松。

再醒过神，两个人原本牢牢牵着的手已经分开了。

溪亭忍不住悄悄瞟严殊一眼，依旧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刚才手心里潮乎乎，又热烘烘的触感还留存着，她把手指往内蜷了蜷，心里说不清是甜是涩，有点惘惘的。

真不知道严殊是木头还是石头做的，毫无破绽，好像天生被封住了七窍一般。

但，既然心如磐石，为什么手心又这么温热，让人留恋呢？

……

直到正式开始拍戏的时候，这样杂七杂八的念头才一下子被抛开了。

演戏就是有这点好处，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全心全意感受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

也正因为太全心全意了，所以和吴连书牵手时的触感也格外明显。

天气渐热，夏天是真的要来了。在没有开拍之前好歹有小风扇和空调管，但开拍之后，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吴连书是个很不耐热的人，手心出了密密一层的细汗，牵起来湿乎乎的，让人无法忽略。

溪亭有点不喜欢……好吧，也许不止一点。

她就不明白了，怎么和吴连书牵手就这么别扭呢？感觉手的尺寸也不对，牵的方式也不对。难道真的非严殊不可了？

她不信邪：一定是吴连书太会出汗的缘故。

虽然心里腹诽，但是做演员嘛，多少有点专业素养在身。溪亭再不乐意和吴连书拉手，也不耽误她表现出小鹿乱撞的样子，扬起脸，对吴连书粲然一笑。

周边蝉鸣鼓噪，还伴随着其他小昆虫不知疲倦的声响，其实很恼人心绪。吴连书也有点心烦，只不过不能表现出来。

但一低头，就看到溪亭，不，应该是李如玉这一笑忽然绽出，犹如波光荡漾的水中捧出一朵芙蕖，那种清冷的艳丽一下子能沁到人的肺腑里去。

平时积贫积弱，又口不能言的女子真正露出笑容，原来是这等惊心动魄的模样。叫旁人看了都不禁艳羡：被这样的女子深深爱慕着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然而此时，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吴连书却没接住戏。

他就跟被镇住了似的，愣了两秒之后才想起来要提嘴角。但是这时候笑已经晚了，导演捕捉到他短暂的愣神，喊了“卡”——

这条没过。

溪亭提得高高的嘴角立马放平了，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让不小心转头看到她表情的吴连书也觉得无语。

溪亭发现吴连书正在看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子不太礼貌，又对着他“咔”一下把笑容装上了，努力营业。

吴连书：“……”

哎，怎么说呢？

脸还是那张脸，就是没有丁点爱慕的感觉了。

他惨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

导演给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吴连书的助理拿了纸巾给他擦湿热的手，还把小风扇对准他吹，忙得上蹿下跳。

溪亭也慢条斯理地拿着一块小手帕在擦，企图擦掉那种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擦到一半，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箭一样的目光，“唰”一下穿透了她的脊背。

溪亭转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又不是身在江湖，到处都是武林纷争，看两眼就看两眼了，又不会少块肉。

工作人员又开始喊起来了，她把念头一收，继续投入到拍戏中。

……

吴连书到底也是个经验丰富的实力演员，很快调整好了状态，这次顺利地过了。

宁王和李如玉，两个刚刚互通心意的男女一道在河边散步，两只手甜蜜地紧紧牵着，忽然，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再自然不过地相视而笑，情意脉脉流淌。

然而这场戏之后，气氛便直转而下了。开始由甜蜜，彻底转向了悲情。

今天最后一场戏结束，溪亭就要告别李如玉这个角色了。然而这一场戏，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戏：李如玉之死。

好嘛，不过是从低级炮灰升级成了高级炮灰，总归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

腹诽归腹诽，对于怎么表现真实地死去，她还是比较有经验的。比起她演过的那些，被鞭子抽死，被马踏死，被水淹死啊等等，李如玉的下场还算是不错的。

一支淬毒的羽箭从背后穿胸而过，只需要一箭，李如玉当场就凉了。

不过毕竟是男主的初恋白月光，连死都要死得凄美，凄美到让男主恋恋不忘。

……

场记板打下，周围一片静谧，只剩下镜头微微转动的声响。

天黑了，李如玉在丛林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不留神被脚下一根老藤绊倒。

她倒地的位置不巧，恰好被棘刺扎破了膝盖，这时倒也万幸她是个哑巴，即使再疼，嗓子里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唯有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一下子红了。

背后不远处，隐隐有火把的光，间或有兵士交谈的声音，和猫捉老鼠一般，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脚步声。

李如玉擦了一把眼泪，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跑。

可惜她半点不会武功，脚步钝重，搜山的人马又何其多，不一会儿就被抓住了。

……

领头的兵士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疤，从额角一直贯穿至下颌，看一眼就能引小儿夜啼。

李如玉瞳膜微震，显然也是被他吓到，但出奇安静，被绳子绑着蜷在地上。

恶鬼一样的领头叫王一，原本是宁王手下一名藉藉无名的侍卫，后来一朝反水，为历王效力，倒是很受重用。

“听说宁王殿下流落此地，倒是机缘巧合，留下一段情。而令他辗转反侧、魂牵梦绕的对象，居然是个肩不能挑又手不能提，甚至——”

“连话都说不了的平民哑女。该不会，就是咱们眼前这位吧？”

王一明知故问，周围的弟兄们也心知肚明，纷纷大笑起来。

笑声中，王一用刀背挑起了李如玉的下巴，轻蔑道：“今天就让大家伙开开眼，看看惹得那位宁王殿下都神魂颠倒的，到底是何等绝色……”

借着火光，李如玉的脸霍然照亮，暴露于一众面前。

“……”

四周突然悄然无声，一个两个都变成了锯嘴葫芦。

这些人平日也是在王爷府里当过差的，即使没见过深宫嫔妃，好歹也见过官家小姐，个个头上身上珠翠满目，脂粉香风扑鼻，已经是令人心热不已了。

但见过李如玉，才知道天底下真的有不靠钗环，不靠锦衣，就能倾倒众生的绝色美人存在。

李如玉眼眶通红，但是没有哭，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人，显出一分平日没有的倔强。

王一脸色不好看，隔了一会儿才冷嘲道：“果真是个妖孽，这副狐媚面相，难怪将皇子都迷得乐不思蜀了。”

“我且问你，宁王何在？”

李如玉一声不吭。

“倒忘了你是个哑巴了，”王一笑道，“我本也不欲为难弱质女流，这样吧，你指个方向，我便放你走。”

听起来相当宽宏，但也相当虚伪。李如玉躺在地上，只感觉周身阵冷阵热，像是发烧的前兆。

她将身子团得更小，一动不动。

“李如玉，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王一的笑容渐隐，声音渐沉，“你与宁王不过是露水姻缘，还真以为宁王会真心待你？”

“一个话都说不了的哑巴，长得再美有什么用？”

“你再看看，宁王早已得到消息，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有半点考虑过你的安危？啧啧，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你们……”

“不过，宁王这番作派，也着实是令人心寒呐……”

他这一番话语实在诛心，李如玉死死咬着嘴角，尝到了一点腥味。

她在忍耐之下，把自己的嘴角咬破了。

“……”

王一等待了一会儿，李如玉依旧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王一耐心告罄，额角暴起青筋，似乎想暴起伤人，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道：“……你走吧。”

李如玉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她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一。

“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姑娘松绑啊。”王一怒斥了一句，身边的人尽管犹豫，还是听从了命令，将绳索解开。

随着绳索落地，李如玉的身上再无束缚。

她也不敢相信，但想活的念头占了上风，在众人闪动着恶意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来。

然后拖着腿，一步一步往反方向走，没有回头。

直到她艰难地连走带爬，到了五步之外，王一方才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取出一张弓，慢悠悠搭起箭。

那箭看似普通，但细瞧才能发现，箭头上闪着一抹幽暗的绿光。原来是支毒箭。

李如玉心跳如鼓，头晕目眩。

她喘着气，撑着软塌塌的膝盖，勉力让自己直立起来——

但却是再也无法往前一步了。

胸口一阵冰凉，随后便是钻心裂肺的疼痛。

一支毒箭从背后直插而入，倏忽之间，血花爆出。

李如玉张了张嘴，“……”

仍旧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但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左前方的树后。

那里有一双烧灼得通红、正在不断流泪，痛难自抑的眼睛。

那是宁王。

李如玉只看了一眼，便像无事发生一般，转开脸去。

然而泪水却夺眶而出，彻底模糊了视线。她像一片再也无力挣扎的落叶，轻飘飘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