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察觉到崔醑话语里的不悦,冷烟桃揉了揉被拧出一点红印的面颊,环住他的臂膊,嗲声嗲气道:“郎君,你这么说,可就是真真误会我了!”
崔醑眉梢微扬,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先前经立了一遭灾难,眼下四周还闹哄哄的,充斥着生死别离的被悲伤与幸存之后的欢欣,冷烟桃紧紧环着他的臂膀,依偎着、紧靠着,仿佛越是靠近他,她就越是心安。
“郎君你想,我都想着替你送终立碑了,可不就是想和你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吗?”冷烟桃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用拳头假装害羞地捶他,“非要人家这样直白地说出来,真是的。”
崔醑面无表情地挨捶。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冷烟桃下意识往崔醑怀里靠了靠,崔醑面色冷沉地望向方才出声的方向。
是个算命先生。
只是经过刚刚的奔命,算命先生显然有些狼狈,难为他一只手还牢牢握着自己吃饭的东西——一张写着‘解’字的挂帆。
算命先生见她们二人望来,习惯性地捻起胡须晃了晃脑袋:“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愿为二位卜上一卦……”
他的话还没说完,冷烟桃就准备拉着崔醑往旁边的空地去了。
她的银子可是要留着搞事业买珠宝做衣裳再养个郎君的,可没有多的可以浪费在这江湖术士身上。
崔醑也没说什么,只顺着小娘子拉着他手的力道往旁走。
算命先生急了:“我没说要收钱哪!”
冷烟桃更觉奇怪了:“萍水相逢,你不图我钱,又突献殷勤,必然是存着更阴暗的谋算!”
崔醑瞥她一眼,有时候倒是挺聪明的。
算命先生叹了口气,沉痛道:“年纪轻轻的,思想阳光些成不成?”怎么净想着他是行骗的坏人了?
随即,他又解释道:“先前我一路上都跟在你们身后,若是要是没有你俩引路,我这老头子指不定早已经被埋在哪片废墟瓦堆里了。给你们卜上一卦,也算是我还了这份恩情。”
原来是这样吗?
冷烟桃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她不想被忧心害怕的情绪一直控制,便点了头:“成啊,你算吧。”
崔醑对此不置可否。
算命先生很快眼睛一闭,进入了状态,没过多久,睁开眼,枯树枝般的手直直指向她们二人:“恭喜二位,你们乃是天作之合,五世七宿修来的缘分也比不得你们的正缘圆满哪!”
冷烟桃:……若不是这老翁说了这一卦是免费送他们的,她肯定要当街质疑他掐算的本事。
连姓名八字都不问,就这么直接掐算出来了?!
冷烟桃果断拉着崔醑又要走:“郎君,他可能是街尾那家卖喜糖掌柜的亲戚,咱们还是走吧。”
什么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都是浑人编造的假话,定是想诓骗她们去他亲戚铺子里买喜糖!
崔醑握住她的手腕,她虽然身量娇小,骨架纤细,但手腕摸着颇有几分肉乎乎的盈润,崔醑下意识多摩挲了一会儿。
“不急。”他对着算命先生微微抬了抬下巴,“劳烦先生,具体说一说。”
依着崔醑从前身处的环境和性子,少不得要怀疑那算命的老头儿是冷烟桃特地安排,自然,那卜出来的卦象也是她授意的。
目的么,无非是想将她们二人的姻缘线绑得更紧、更不可分割。
但今日发生的事儿不一般,崔醑一双眼睛何等锐利,自然看出了冷烟桃掩在笑靥下仍旧惊惧的心。
若能借着卜卦逗她开心一番,也无不可。
毕竟……她对自己也算得上是一见钟情,说些俩人姻缘美满的话,她听着大抵会很高兴的。
算命先生见那小娘子一双黑水丸似的眼睛滴溜溜转,显然是不相信他,也存心想要卖弄一番,吊了一番书袋之后,给出一个铿锵有力的结论:“您二位,就是命中正缘,恩爱一世,和美着呢!”
那些玄乎的话,冷烟桃一句也没听懂,她也不信这个,只想拉着崔醑回去客栈找螺青她们。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遇见地动这样的事儿,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更担心一起长大的螺青。
崔醑嗯了一声,却取了一个银角子递给算命先生:“多谢。”
算命先生连连摆手:“说好是还人情……”
“收下吧。”崔醑没有多说,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低下眼瞧她,脸颊都鼓成豚鱼了。
冷烟桃觉得男人有钱就会学坏。
她那二两月银,看来还是开得高了!
“郎君,你的包袱不是被山贼抢去了吗?你哪儿来的钱?”
崔醑:……那不是你自个儿猜的吗?
见崔醑抿唇,不说话,冷烟桃冷笑一声,控诉他:“你现在还学会藏私房钱了!”
崔醑从未领略过女子的性情可以这样多变。
方才还是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寻求安心的小娘子,这会儿已经气鼓鼓地扭过身去,显然是一副不想与他说话的姿态。
算命先生将银角子藏在自己的荷包里,见前面那对小儿女似是闹了别扭,笑呵呵上前:“小郎,可要再卜一卦?我瞧你气运极盛,妻宫亦贵不可言,不如算一算子女宫,也好提前给今后的小郎君小娘子备下樟木瓦片不是?”
冷烟桃没有吭声,但身子微转,一双因为不高兴而格外鲜活灵动的眼睛盯着他们。
崔醑瞥了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翁一眼:“先生若是有余力,不如算一算这地动何时才会休止。”方才在说话间,脚下的土地都隐隐有震动,崔醑将小娘子微颤的肩看在眼中,上前两步,低声道,“都给你。”
有一个鼓囊囊的物事塞入了她的掌心。
冷烟桃捏了捏,震惊了,柔润若春水的眼瞳睁得极大:“郎君,你藏私房钱的本事怎么这样厉害?”她掂了掂,起码有十几两银子!
崔醑避重就轻:“我时常粗心大意,劳你替我收着。”
这自然是好!
见小娘子情绪高昂了些,不再因为直面周遭的苦难而郁丧,崔醑微微舒了一口气,又找补了一番:“我将银子分了好几处放着,山贼没抢完。”
上回买灯时,便是她给的银子,就是崔醑全身心沉浸在做人外室这个角色上,多年修养使然,他也不可能再让冷烟桃给钱。
哄人,他实在没经验。
若只是给银子就能叫她高兴,崔醑想了想东宫库房,那她余后每一日都会很开心。
冷烟桃高兴归高兴,但她忽然升起疑惑。
诚然,郎君能在那伙山贼攻击下还留有保底的银子,这是他的本事。
可他出手这样大方,并不计较钱财,怎会像是贫寒人家出来的穷书生?
她总是先入为主觉得他出身微末,又伤了身子误了会试,这才委身于她做了外室,可这袋银子忽然引发她一些平时下意识忽略的思考。
寒门之地,可能养育出这样钟灵毓秀、意气闲雅的高华之人?
冷烟桃惊觉今日发生了好多事,闹得她脑仁儿疼。
她也不是一个爱在心里藏事儿的性子,心头浮现上疑惑,她当场就想问他要一个答案。
“郎君,你……”
却有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忽然罩在她眼前。
“不要看。”
先前殒命在倒塌的瓦砾泥墙之中的逝者被陆陆续续抬到了这处空旷的地界上,随之而来的是亲人或悲怆,或麻木的哭声。
两人先前刻意营造出的轻松再也不见。
即便被崔醑遮住眼睛,没有亲眼看见遍地横尸的惨烈景象,冷烟桃也能想象得出那副场景该有多么摧人心肝。
掌心中漫上一阵濡湿。
崔醑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望着前方,声音低沉而柔和:“不要害怕。”他会一直陪着她。
起码,在此刻,他不会舍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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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醑以为这未曾经过世事的小娘子遇到这样的惊变,不说梦魇几日,多半还是要为那些在地动中伤亡的人低落伤心一阵子的,没想到冷烟桃寻了螺青和三宝之后,没有露出更多伤心脆弱的模样,只吩咐他们手脚麻利些,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崔醑并非四体不勤之人,见着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行李,上前替冷烟桃收拾床榻。
冷烟桃不爱用客栈准备的衾被,崔醑看着那两床锦被在她手下越搅越乱,赶在她生气之前上前一步:“我来吧。”
冷烟桃攥着锦被一角,疑惑地抛去一个不信任的眼神:“郎君,你行吗?”
真男人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眼看着崔醑三下五除二就将两床锦被叠得方正服帖,放进了一旁的箱笼里,冷烟桃眼里含了笑,亲昵地环住他的臂膀,裹着馥郁香气的身子也软软靠向他:“郎君,我忽而觉得有些头晕,剩下的事儿你都替我做了吧。”
崔醑瞥了她一眼,默不吭声地将剩下的活儿都揽了过去。
等他整理完之后,看见冷烟桃倚在窗边,望着不复先前繁华热闹的街道,华媚脸庞上含着几分低落。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了拉。
她看着那双沉静柔和的眼。
“不是想给我立碑?”崔醑唇角微扯,“那就记住我的名字。”别再叫错了。
“我姓崔,名含章”
下一瞬他却被人捂了嘴。
冷烟桃瞪着眼睛,踮起脚伸着手去捂他的嘴:“郎君你快呸呸呸三声!说什么晦气话呢!”
她先前是因为一时被地动吓傻了才胡言乱语,但短短半日就见识到不知多少个小家的生死离散,冷烟桃的情绪也变得敏感起来。
女郎柔嫩的掌心落在唇上。
这样的触感很奇妙。
崔醑没有允许自己沉沦,只侧过头去,躲开那只柔软小手。
冷烟桃不依不饶地扯着他:“快点呸呀!”
崔醑自持身份,怎愿做出那等失礼之举,只站在那里,宁死不屈。
气得冷烟桃快要蹦起来揪他耳朵。
马车晃晃悠悠行到半路,崔醑冷不丁问她一句:“我的名字,记住了?”
冷烟桃还生气他不知道顾念自己,闻言只哼了声:“记住了,崔大章!”
崔醑脸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