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旧约结新婚(4)
五月,谢韵与晏回南的婚期如期而至。但迎娶正妻该有的仪式一样都没有。
她在京城没有家,她与晏回南都没有父亲,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是皇帝指婚,可皇帝恨不得杀了她,更不会有什么祝福。没有迎亲仪仗,没有宴请宾客。
成亲的那日,如同她和晏回南重逢时一样,这里的雨不似江南的濛濛细雨,下起来便如同天塌了一个角,雨水进入往下倒。
谢韵穿着新制的婚服,从霜雪苑走到了曲川苑,水沾湿了一身,然后穿着潮湿寒凉的大红婚服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阖府上下都在看她这个正头夫人的笑话。
朝中那些想与晏回南这位位高权重的镇国大将军结亲的人,消息倒是走得快。人人皆知晏回南拒了公主,而娶了仇人之女。
口耳相传之间,朝中官员人尽皆知。无数人上奏反对这门亲事,皆上书要立即赐死谢韵。
大家都当她会是下一个通敌叛国的叛徒。
晏回南却对这些口诛笔伐、流言、嘲讽统统视而不见。
成亲当日,晏回南如同往常一般上朝。朝堂上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纵使是皇帝也实在难以堵上悠悠众口。
谏议大夫韩济年过七旬,是三朝元老,他对于晏回南大逆不道的行为激愤不已:“晏将军,你别以为你仗着自己战功显赫便可为所欲为!皇上,谢青云当初卖国求荣,险些害得大周覆国。他是大周世世代代的罪人,他的女儿亦是!如今战乱频发,民不聊生皆是谢家人之过,谢家人万死也不足惜。若是让人知晓,大名鼎鼎的晏大将军竟然娶罪臣之女为正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与唾骂?!依老臣之见,应当立即处死谢韵。哼!免得她继续魅惑晏将军。”
韩济从前就瞧不上晏回南,认为他仗着命贵,纨绔放肆,毫无规矩可言。对于幼年晏回南便痴迷于谢韵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对此他嗤之以鼻,但毕竟是晏侯爷和长公主的家事,他不便开口。
况且后来的晏回南,的确是力挽狂澜,拼死拯救大周于水火之中。他才对晏回南高看一眼,只是想不到最后还是绕不开谢韵这道劫数。
韩济坚信,谢韵是妖女,一定给晏回南下了蛊。
谏院有旁人附和:“晏将军,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晏侯爷一生刚正不阿,长公主仁德爱民,若是她们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将父母的血海深仇抛诸脑后,娶了仇人之女,想必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吧。”
他们明知老侯爷和长公主是晏回南的禁忌,此时此刻更是不能轻易提起。但这群人毫不忌讳,只是因为晏回南的父亲远在边关新战死,晏氏一族却被处死,之后长公主也含恨而终之后,同样毫无顾忌地唾骂过苟活于世的晏回南。
而晏回南这几年拼死拼活守护大周,表面上风光无限,这群人背地里哪一个没把他当做战斗机器在使。
简而言之:既要又要。
没了晏回南他们是一群丧家之犬,舍不得放弃晏回南的同时,又要用各种肮脏的手段折断他的羽翼,将他彻底驯养成大周的忠犬。
晏回南早就厌恶了这群人丑陋的嘴脸,只不过大周是他的父辈誓死守护的土地,也是生养他母亲的地方。
晏回南十分不悦地高声打断这群人的话:“大人,你是如何知道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的?你难道下去见过?”
“这……自然没有。”那人本只是在众人都在声讨晏回南的时候,才敢壮着胆子也跟着批判了一嘴,谁知偏被晏回南这罗刹直愣愣地盯着了。他甚至不敢看向晏回南此刻黑到极点的眼睛,那双眼睛无数次直视死亡,仿佛能直接杀人。
但此时此刻满朝文武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有什么可怕的!便又接着说:“那你放肆无度,有违孝道,这是有目共睹的!长公主若还活着,定不会允许你迎娶谢韵!”
晏回南冷笑一声,“是吗?但我母亲当年死之前,她曾独自上朝为我父亲洗脱罪名,那时你在哪?”
晏回南:“那时你是不是也这般义正言辞地对我母亲说,晏侯爷罪不容诛,死得其所啊?”
他自然知道那时这位年轻的官员尚且不是官员,但他这话是在提醒大殿之上所有见证过当初晏氏一族覆灭,而无动于衷的人。自然也包括皇帝在内,下令诛杀全族的人正是先帝。
晏回南从前恶劣,无法无天,多年为大周浴血奋战,但不代表他全然改了心性,也不代表他忘却了过去之事。
谁有罪,谁清白,他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
此话一出,仍有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想要出言讨伐,但一道惊雷仿佛正落在大殿金顶之上。
久不上朝的誉王宋和昶今日突然开口,他是晏回南的舅舅,也是皇帝的五皇叔。只因幼年时生重病,双腿残疾,终生只能是个废人。
但他天资聪颖,常年辅佐先帝,也是帝师,当今皇上幼年时便由宋和昶教导。如今是朝中最有威望的王爷。若无万分紧急之事,他无需上朝。
他早听闻晏回南要娶妻,作为舅舅,对于外甥想做的事自然是支持的。更何况他为人清明公正,他并不会如旁人一般,简单地将谢青云之过归结到谢韵身上。
“我曾听闻,前朝有一位贪官,贪墨朝廷赈灾饷银赶得上国库一年的全部进款,后前朝明德帝将其治罪,却独独留下他的幼女。只因他那位小女儿自幼作为公主伴读,随公主一同长大。且那位姑娘后被流放期间随隐士高人学了占星之术,后皇帝特赦她随军出征,她的卦象每每必中,助王军一路势如破竹。可见,若是简单因父之过,而祸及子女,那么前朝势必失去一位有杰出功绩的太史令。谢青云虽罪不容诛,但其女未必。我也相信子游做事必有他的道理。”
说完他坚定地看向晏回南,神色上带着令人心安的笑意。后者感激地看向自己的舅舅。
他今天正是猜到晏回南会被人诘难,才拖着残废的身体冒雨前来为他撑腰的。
片刻后,候在殿外的公公忽然神色慌张地跑进来通报,“皇上,刚刚一道惊雷劈落了大殿屋顶的龙状屋脊兽!落下来的石兽砸伤羽林卫统领辛泽。”
众人尚未从惊雷的惊吓当中缓过神来,忽然听此噩耗,全都匆忙跪倒在地。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啊!
皇帝神色大变,“还不快着人去修!钦天监,这是怎么回事?!”
仓促之间钦天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此,此乃天雨石,是为不祥。为政者质信不施,王者不顾亲肉,不亲九族,则天雨石。”
皇帝被吓得顿时呆滞在原地。晏回南闻言却不禁笑出来:“质信不施,你是说皇上吗?你可知君无戏言。”
皇帝已经为他与谢韵指婚,但此刻如果因为朝中之人的上书而言而无信,不正中不祥之兆。而不顾亲肉,不亲九族,与他们刚刚正在争论的内容异曲同工。
朝中大臣听闻钦天监之言,都以为是长公主显灵,顿时哑口无言。
钦天监连忙伏跪在地:“臣不敢!”
皇帝也被吓到了,如果他真的阻止晏回南娶谢韵,恐生不虞,现在他就算想杀谢韵也杀不得了。
“朕今日不舒服,镇国将军的婚事朕意已决,不再更改。今后不必再议,退朝!”
退朝后,朝臣悻悻地往宫殿外走,刚出宫门,便被门口陈列的两列军马拦住了去路,为首者正是司文司武。
此时天雨毫无停歇的意思,重重地落在油纸伞上,仿佛要将伞砸出一个个洞来。
“将军。”司文司武见晏回南出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今天就连丞相也被拦了,他今日倒是没有站队,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丞相问:“晏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来的是常年跟随晏回南的,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直接听命于晏回南。无需虎符便可直接调动。
晏回南早知皇帝已经收到了不少上奏,要杀了谢韵。所以早早就让司文司武带兵在外候着,他是要朝臣知道,他娶谢韵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轮不到他们来管。
而且要让他们知道,他晏回南就是有为所欲为的本事。他们不得不依附于他。
“晏回南!你这是要造反吗?!这是宋氏天下,岂容你肆意妄为!!”几乎是被将士赶上马的韩济愤怒道。
他神色淡淡,随意一抬手,便有人将剩下的人赶鸭子一样赶上马车,每位大人都有对应的人跟随:“今日雨大,恐各位大人在路上遭遇不测,派人护送各位大人。望大人不要误会。”
晏回南话说得好听,但这壮观的阵仗却满满都是威胁的意味。但凡在场有一人再持反对意见,以晏回南的性子,他便能砍下一人的头颅。
韩济愤愤地冷哼一声,但心里还是杵晏回南的。他已经是可以告老还乡的年纪了,之所以能熬到这个年纪,仅靠一身正气是不够的。
审时度势才是保全他至今的关键。若是他真的惹上这个刺头,现在朝中再无人可保他。
他只能明哲保身。
誉王自晏回南出生便宠爱他,他自幼便敬重这个舅舅。
今天他还特意赶来为晏回南撑腰。这让晏回南近日来心间的阴霾尽数散去。
晏回南亲自送了舅舅回府,路上舅舅也问了跟皇帝同样的问题。
“你可是,心里还念着她?”舅舅问。
晏回南却矢口否认,神色凝重:“这样才能让她此生此世都不得不跪拜父亲母亲,向他们赎罪。”
舅舅哑然失笑,“我以为我最疼爱的小侄子,终于有了软肋。”
“她不配。”晏回南背着舅舅,一步一步走进王府。王妃早早地便侯在了门口,见人来了,小跑着来迎。
眼前的王府中一片灯火通明,廊下往来的奴仆们步履不疾不徐。
王妃撑着油纸伞走在一旁,和蔼可亲地询问晏回南今日舅舅可否有帮上忙。
王爷无奈笑道:“你夫君是如此无用之人吗?护一个子游是必须可以办到的。”
王妃:“你舅舅啊,听说朝中大臣皆上书弹劾你,在家里是一刻也坐不住,天色还未亮便让我为他更衣,他说子游提刀护卫疆土,他也要为子游提一回刀,让你毫无后顾之忧。”
晏回南的心口淌过一阵暖流,“多谢舅舅舅母。”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给你们留了晚膳,子游吃了再走吧。”晏回南眼中的舅舅是鲜有的,生在帝王家,却格外顾念亲情之人。
晏回南把舅舅送到便离开了,并未留在王府用晚膳,他还有要事要做。
出来时,他留意到王府里四处可见苍翠欲滴,迎春花、玉兰花争相开放,生机勃勃。他从前从未留心过的景象,竟是此刻的他无比奢望的。
王府里的一切都格外温馨,井然有序。他已然许久没有停下来细细感受,这平淡的美好了。
之后晏回南冒雨骑马赶回府中。此时天色已晚,他回到曲川苑时,屋子里仍旧亮着烛火,他知道谢韵在等他。
火光跃动,如同他剧烈震颤、灼烧着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