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李义铭自家来念书,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苦学,大太太有了岁数,又要早起在佛前做功课,索性叫他也跟着勤奋。
入卯便起,有夫子来抽查背书,辰时大太太从佛堂出来,他才能跟着吃早饭休息一刻。不过五六日,人就消瘦一圈,眼窝凹陷,苦面的八字纹都生出了。
“姨娘去帮着说说,别整日里无所事事,两眼一睁就是抓瞎,姨娘且看着我在那老虔婆那儿熬死了,心里才痛快么?”念书的日子太苦,叫二爷和大太太那点儿本就不富裕的母子情早就搓摩殆尽,大早起又被张姨娘绕着在耳朵边聒噪,他不耐道。
“你当我没去么。”张姨娘把装橄榄的荷包给他系好,招手叫小丫鬟拿帽子来,“坐下。”
二爷依言,眼白翻出了脑袋顶,“姨娘去找了谁,大哥哥?”
“我疯了么?我瞧见了他,那是山碲见了老虎皮,腿肚子都要打颤,你要求他,且等你父亲回来了再给你做主吧。”张姨娘没好气道,“还不是老大屋子里小蹄子,那天我在后院子里碰见,她搁那儿放风筝呢,我想着让她帮忙在老大那儿求求情,哼,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她不肯也就罢了,还要拿话来奚落我。”
张姨娘白眼翻到天上,气的双手掐腰,好如她骂的人就在跟前儿似的:“什么做不了大爷的主,什么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她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还骂我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老娘再不济,也给侯爷生了个儿子,她算什么,窑子里爬出来的骚货,婊子一个,给我做奴才,我都嫌她身上的骚味呢!”
二爷见惯了张姨娘骂架撒泼的劲儿,手肘支在桌上,捻一枚橄榄,咬下一半,勾手唤一旁的丫鬟,那丫鬟不敢同着张姨娘的面和他胡闹,递了手给他,又趔着身子不愿顺从。
“妖精。”二爷笑着挑逗,叫张姨娘听见,狠狠瞪一眼,小丫鬟羞地捂着脸跑出去,二爷还举着那半颗橄榄叫她一并拿走。
张姨娘夺过橄榄,丢在地上,点着指头数落:“冤家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来弄这些?要我说,老大叫你念书,也是好的,先不提考状元的事儿,念两本书,识字知礼,你好赖也是大家族里的正经少爷,过两年老大取了媳妇,你父亲也要给你安排亲事,这京都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们,哪个不爱慕英俊知礼的少年郎,我儿子模样俊俏,再叫圣人道理养出些书生气,那些个贵女们还不得巴巴的芳心暗许。”
二爷眼瞧着快到时辰了,起身抖搂抖搂衣裳,“她们可不喜欢我这样的。”
“胡说,不爱你这样的,她们能瞧上谁?”
“我大哥呀。”
张姨娘撇嘴:“那都是没见识的,老大虽在仕途上比你强些,可论起脾气秉性,他差你远了。你随你父亲,斯文有礼,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老大……”张姨娘冲大太太院子的方向努努嘴,“老大随了那个,佛口蛇心,笑着就把人杀了,还得在外人面前赚一声菩萨,谁家贵女瞧上他呀,那不得把娘家本都折进去。”
二爷想起自己在大太太院子里听到的话,笑笑道:“姨娘还不知道吧,平南侯府的小姐,就瞧上大哥了,他家还打发了人过来,要跟大太太商量上门提亲的日子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父亲都不知道,她就给定了?”张姨娘惊讶地跳起,追到院子里拉他问明白。
“就这两天,父亲不在家肯定不知道,过几日父亲回来了,太太自是要告诉他的。”二爷虽惧怕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但一家子兄弟,他也盼着大哥讨个好媳妇,得个好助力,以后高飞了,他这个亲兄弟也能跟着沾光。
再者,他还存了私心,大哥若是定了亲,那青山院的小嫂嫂八成是留不得了,他趁机卖个人情,就算是替大哥收留几日也好,人落到自己手里,还怕没个吃不着的时候。
“姨娘别操心这些了,我先走了,误了早课,先生又要打我板子。”二爷扯过衣角,小马似的带着小厮们顺廊子往上房跑,张姨娘在后面劝他慢点儿,瞧不见人影,才忧心忡忡地回头,嘴上小声嘟囔着:“平南侯府,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就没瞧上铭哥儿……”
二爷小跑着穿过庑郎,路过青山院的门口,还垫着脚仰头嗅嗅,仿佛空气里都漫着他稀罕的美人香。
“大早上的,你不老实在屋里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突然一声呵斥,吓得二爷差点儿没跪下。
“大……大哥哥。”二爷唧唧索索勾着头,转过身夹着膀子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后头小厮扯他衣裳,他才回魂知道答话,“去、去太太那儿念书。”
“念书?”李鹤桢皱眉。
二爷吓得不敢作声,还是路喜站出来替他解了围,把大太太请了夫子来督促,要二爷每日早起背文章,“夫子说,早上记性好,不瞌睡。”
“能够欢欢喜喜的,倒也是个好态度。”李鹤桢罕见的表扬他两句,便迈步往外头走,后面小丫鬟追出来,送了两个枣子,说是姨娘给的。李鹤桢眼皮都不带掀,脚下步子更快,路喜敷衍那丫鬟两句也跟着走远。
小丫鬟拿着没送出去的枣子,看看大爷的方向,又看看院子里,然后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手绢,要把两个枣子包起来。
“小贼,你叫什么名字,主子的东西你也敢偷?”二爷见她呆愣愣的,玩笑着过来吓她。
“二爷怎么还没走?不是去念书么,仔细耽误了,要打板子。”红燕也不怯人,笑着还和他斗嘴。
“你认识我?你先前在哪处当差,爷怎么没见过你。”
“我先前叫小燕,来这院子里伺候,管事的给我改名如今我叫红燕。二爷不记得我了么,我才来这府里,就是在二爷院子里做洒扫的活儿,有一回姨娘赏了糕点给我吃,偏我运气不好,连盘子都给打了,别人都骂我,我躲在后头花坛子边上哭,还是二爷看我可怜,叫他们令拿了一盘赏我。”
“哦,原来是你呀。竟长成个大姑娘了,爷一时也没认出来。”招猫逗狗的事儿做得多了,二爷丝毫记不起她是哪个,但花马吊嘴的话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看似漫不经心又道,“你手里的枣子,能给我么?爷不白要你的。”从荷包里捏一角银子,塞在红燕手心,顺手将那两颗枣连带她的帕子一起拿走。
红燕来不及反应,人就跑远不见了,她又不好去追,只得埋怨着回去跟姨娘回话。
“他抢你的手帕做什么?”红柳惊讶道。
“我也不知道。”红燕苦着脸,讨主子的意思,“要不……我再去跟二爷要回来?”
“上头落了你的名字?”文姝对着镜子看她,“若是没有,以后不理睬他就是了,若你一心想讨要,找你干娘,让她替你出面。”小丫头这几日的表现可不是个没脑子的,那帕子她若是真不想给,自有不想给的本事,由着别人拿去,指不定,是她自己个儿有意为之。
红燕垂下脸,扣着手道:“那算了,那帕子是我在外头买的,不值几个钱儿。”
红柳见姨娘脸上不高兴,便打发她去做别的事情,文姝抓了只圆溜溜的珍珠簪,丢回妆奁,红柳敛下眼皮,想说情的话也咽下肚子里。
晌午那会儿路喜回来替主子拿要换的衣裳,红柳顺嘴把这事儿说给他听。路喜想了下,笑着道:“这事儿我撞见了,二爷那人你还不知道么,蚊子打跟前儿过,都得撩拨两句呢,这些日子锁在府里,少了出去赌钱的乐趣,故意吓唬那丫鬟一回,不打紧的。”
“也是……”红柳点头犹豫,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路喜作揖告罪,“好姐姐,大爷还在日新楼等着我呢,姐姐有吩咐,等我回来再说。”
路喜是主子的耳朵眼睛,话到了他这儿,没有不学给主子听的道理。
李鹤桢理了理换好的衣裳,“是哪个丫鬟?”
路喜提醒:“才到姨娘跟前儿伺候的,叫做红燕,磨盘子脸,一双核桃仁的大眼模样也说不上精致,手脚倒是麻利,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的,今早赶着来替姨娘送脆枣的就是她。”
“是么。”李鹤桢分不清是哪个,但一个丫鬟而已,犯不着勾的那混小子魂牵梦绕的,“既然老二瞧上了,你去说一声,把人给老二送去。”
文姝是最不喜欢这种藏着小心思的丫鬟,管事婆子过来才开口,她就让红柳把人领出去了。原以为是你情我愿的事,走到院子里,红燕却哭着不肯走,死扒着地缝,求姨娘叫她留在这院子里。红柳出来劝了一回,她也不听,管事婆子叫了两个有力气的女人,架着才把她拖走。
人送到张姨娘那儿,又说是大爷赏给二爷的,张姨娘虽瞧不上红燕的模样,然不好下了大爷的面子,眼不见为净,叫把人带去二爷屋里。
勤劳奋进的二爷念了一天书回来,听到他姨娘说大哥赏他了个妙人,霎时喜的眉开眼笑,又听了那丫鬟叫做“红燕”,裂开一半儿的嘴抿起,五官都拧巴起来了。
等再到屋子里看,挂着鸟笼兰花的横梁底下,赫然吊着个人,圆凳倒在地上,砸烂了他一盆宝贝睡莲,水汤子淌一地,小金鱼一口气儿没飞出去,躺在地上使劲儿抖尾巴。
“救命啊!死人啦!”二爷嚎一嗓子,后褪着从门槛栽了出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