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事

吵闹的人,是南府的四姑娘,南洵美,半月前和穗穗起了争执,一起掉进湖里的。

南洵美天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听上去就知道身子骨结实。

明明是一起掉下水的,嘉穗病了半个月还未痊愈,南洵美两日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导致她看上去像故意陷害妹妹落水的始作俑者,被祖母狠狠责罚一顿,在祠堂罚跪三日,让她等嘉穗病好后登门道歉。

南家,是清贵之流。

已故的老祖父官至大学士,门生无数,膝下有三个儿子,又分别生了六女三男,人丁兴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家风,怎能容下姐妹不睦的事。

听说嘉穗病好的差不多,就是嗜睡,南洵美千般不愿,还是被祖母督促着上门给六妹妹道歉。

不想嘉穗实在很能睡,让人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

南盈禾手中扇子一顿,清丽的面庞露出一丝不满,伸手捂住嘉穗的耳朵:“这个洵美,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差点害得你落下病根,还大吵大闹不知悔改,祖母真是罚轻了,穗穗你睡吧,我出去会会她。”

南洵美在祠堂跪了三日,出来时腿一瘸一拐。

南盈禾和这个二房的四妹素来不亲近,但还是派人送去药油,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她放着自己亲生的宝贝妹妹不关心,关心一个欺负她妹妹的人,真是不应该。

“诶阿姐,你别去,我醒了。”

嘉穗抓住她柔软的衣袖,忍不住摸了两把。

阿姐的袖子真软,和阿姐这个人一样,又香又甜,要不是南洵美打搅,她真想在阿姐怀里睡个天昏地暗。

“你这下睡够了?”南盈禾笑着打趣她。

嘉穗一边揉眼睛,一边趿脚踏上的木屐,“才没有,但怕我再睡会儿,南洵美冲进来掐我的脖子。”

时值盛夏,嘉穗夏日贪凉,冬日贪暖,再轻薄的云丝绣鞋也觉得闷脚。

从前在皇宫里,五月底的光景就派人换上玉屐,舒服得她整个人眯眼仰颈。

她走路时步伐轻快,玉屐踏向地面,会随之发出嗒嗒的叩击声,十分悦耳。

取悦姜献时,她也这样穿,初夏荷风阵阵,她在画舫上起舞,不用任何琵琶琴曲,仅仅是随舞姿传来的玉屐声,就足以让姜献眼神幽沉。

南家崇俭,不至于在衣食住行过分苛刻损失体面,但也不会特地用上好的玉石打造玉屐来穿。

毕竟南家是贤臣,姜献却是“昏君”,御史台当年参姜献大造玉芙宫奢靡的折子堆成了山,也不知道如今可少了些?

听闻嘉穗要穿木屐,南家人惊讶,但没有驳斥她的请求。

南家长房,也就是南嘉穗和南盈禾的父亲,性情敦厚寡言,事工部侍郎,特地找来娴熟的工匠,为穗穗做了一双小木屐。

木屐是上好的棠木做的,质地舒适,没有玉石凉爽,却轻便不少。

嘉穗很喜欢,又央求现在的母亲邹氏为木屐周围一圈画上金红色的赤鳞小鱼,和蓝白相连的浪花,邹氏擅画,画得栩栩如生。

送给嘉穗的前夕,南盈禾端详这双木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在木屐前端的锦帛上缝上一对小金铃,于是这双宛如掌上珍宝的木屐就出世了!

嘉穗爱不释脚,比前世姜献替她打造的玉屐还喜欢一万倍,每天踏着这双木屐跑来跑去,病殃殃的身体都灵活不少。

外间。

南洵美满头大汗坐下,痛饮了三四杯冷茶,才看见南盈禾搀着南嘉穗走出,她愤愤咬紧嘴唇,晒红的脸不停滚落汗珠。

“喂南嘉穗,你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干嘛每天装得病殃殃的,害祖母他们以为我怎么你了,当初一起落水的可是我们两个人!”

言下之意,好似她被冤枉了。

南嘉穗慢吞吞坐下,身旁南盈禾听不惯二房横冲直撞的语气,板着脸想拿出做姐姐的气势教训南洵美,被穗穗拉住。

二夫人出身商户,以南家的地位,原本不容许娶商户女子过门。

奈何二爷铁了心要娶,婚后二夫人行事干脆泼辣,操持家务倒是一把好手,缺点就是嗓门太大,别的也没什么,一家子也就和和气气过下去了。

南洵美遗传了二夫人的嗓门,却没有遗传到二夫人的机敏,每天火急火燎仿佛有干不完的急事。

大房的子女性子都慢,自然天生和二房的和不来。

嘉穗不急着说话,等南洵美又喝了一壶茶,才笑眯眯的开口:“四姐姐分明是被祖母叫来向我道歉的,可我听着怎么像来兴师问罪的?是,我是有错,错在不该和四姐姐争那盆牡丹花,既然四姐姐要,那就让给你好了。不过我可没忘记,那天确实是四姐姐冲动推了我一把,我慌张中才拉着四姐姐一起落水的。”

嘉穗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她成为南嘉穗,自然也有记忆,清楚记得那日是南洵美脾气火爆,受不了“南嘉穗”慢慢吞吞讲道理的性子,偏生又说不过南嘉穗说的:先来后到,那套死理。

仗着姐姐的身份,想让南嘉穗让出牡丹花,南嘉穗不让,她一气之下推了南嘉穗。

那下不算重,但南嘉穗全无防备,湖边石头又滑,没站稳倒了下去。

南洵美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拉妹妹,被南嘉穗抓住衣袖,两个人抱着掉进了水里。

真正让“南嘉穗”丧命的,是她不幸在水下磕到了石头,当场毙命。

嘉穗到现在头上还包着一圈白帛,日日涂抹药油,等脑袋里的淤血散去。

搞不好她日日梦见姜献,就是后脑勺的伤口搞的。

南洵美被她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她自己做的亏心事,她当然清楚。

她隐约觉得嘉穗的口齿伶俐不少,没有多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道:“……我知道错了!当时是我气盛欺负了你,现在我也受罚了,膝盖都肿得老高,走路都难,你满意了吧?”

顿了顿,她忍不住还是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希冀:“你说的那盆牡丹,你真肯让给我?”

没两句话,又绕到牡丹上了。

嘉穗看出她实在想要那盆牡丹,慢慢点头,做出忍痛割爱的模样:“祖母说了,姐妹间更应相亲相爱,怎么能大打出手?既然四姐姐实在喜欢,那我做妹妹的理应让给你。”

她招招手,让婢女青青取出那盆搅弄出腥风血雨的牡丹花,亲手交给南洵美:“四姐姐喜欢,就拿去吧,好好养起来,也不枉费我的一片心意。”

南洵美接过花的手颤了颤,脸色被娇嫩的牡丹花映的红润莹白。

她一扫来时的愤怒和不甘,喜笑颜开的冲嘉穗道:“六妹妹,真是多谢你了,我另外还带来一些补品,对身体大有益处,之前的确是我不好,我以后对你一定疼爱照顾,比对我自己还要好。”

娘教过她的,甜言蜜语几句掉不了肉,只有拿到手里攥住的,才是真的。

说着,南洵美端着牡丹就走。

嘉穗也不送,目送南洵美离去,怡然自得的掐来一粒葡萄,慢慢抿出汁水。

南盈禾一向看不惯二房的做派,她性子温柔,也不是对谁都温言细语,望着南洵美的背影冷哼:“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讨东西的?大房就差她几样补品不成,一点诚心也没有!”

“好啦阿姐,不与她计较,我要回去补觉。”嘉穗起身,打了个长长哈欠,眼角呵出来眼泪。

脚下的木屐发出朴拙的扑嗒声,像在丛林间悠然漫步的红狐,啪嗒踩碎了一枚野浆果。

南盈禾:“可她要走的那盆牡丹——”

“给她好喽,南家三百六十盆牡丹,七百四十二盆兰草,还差这一盆吗?”嘉穗头也不回的摆手。

南洵美之所以争那盆牡丹,是因为宫中的赏花宴在即,届时太后会邀请群臣家眷入宫赏花。

赏花本该赏的是御花园的奇葩异草,因她这个玉芙夫人,才改了规矩。

她有个嗜好,喜欢种花栽草。

玉芙宫收集了全天下能寻来的最美最稀有的花草,除了水土不服实在难以培育,其他都开得茂盛。

姜献便下旨,让参加赏花宴的众人献上各家栽种的花草,若是能得玉芙夫人称赞,那就是赏花宴的魁首。

因此,京城很是风靡了一阵栽花之风。

嘉穗其实对旁人种的花和献的花不感兴趣,她的玉芙宫已经种满天下奇花异草,再多几盆也是摆设,她不过是想找人探讨栽花的经验。

恰好南家就很擅长栽种花草,其中以牡丹和兰草为最,听闻南家祖上有神农后代,种什么活什么,听着怪稀奇。

南洵美要走的牡丹,的确是南家三百六十盆牡丹中的花王,名品姚黄,鹅黄饱满,光彩照人,一旦拿出必定震惊四座。

南洵美要出风头,给她咯。

反正嘉穗再也用不着取悦任何人,她如今就住在牡丹堆里,管别人花开的好不好,美不美?快活就好了。

南盈禾走进内室,就被嘉穗缠住,要她抱着睡,她素来疼爱这个妹妹,一边搂住嘉穗,一边继续替她打扇,突然想到什么。

“你这小丫头,大病一次嘴巴厉害不少,你以前对上南洵美,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

南洵美话多且密,句句不饶人,南嘉穗嘴笨,只会用书上的死理对付她。

嘉穗抱着姐姐,很快沉浸梦乡,迷迷糊糊回答姐姐的话,“唔……那都是骂……练出来的。”

她以往骂姜献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

她甩不开姜献,被他按在御桌上,殷红的朱批散落一地,她白皙的肩膀都被印上他的御章,乌发在半空中凌乱的飘摇。

两个人都恨不得要杀了对方一般凶狠,淋漓汗水糊住她的眼睛,她咬牙切齿的骂姜献畜生、禽兽、疯子!

姜献听了只笑,挽起她的脖颈,边吻边夸她骂得动听,让她再骂几句好不好?

嘉穗气得浑身发抖,再张嘴就只剩下呜咽声像隔夜的雨水,隐秘的流淌下来,浸透了千金难得的御纸。

南盈禾哪里知道这么多,她诧异的问穗穗:“骂谁?你还骂过人?”的时候,嘉穗已经呼呼大睡,不问事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