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类似愧疚

我就舍不得你了。

他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酒精淋在烈火上一般,令唐蘅整个人都烧起来。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唐蘅问他:“真的吗?”

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那么他们……唐蘅混乱地想,九天之后,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可能。不,这不对,李月驰和唐家有深仇大恨,当年他亲手持刀捅伤了大伯,同时也毁掉他自己,他们怎么能有别的可能?可是,可是如果——

“想什么呢,”李月驰却露出一个微笑,轻快地说,“我都出来两年了,真舍不得你的话当然早就去找你了。”

啊。

说得也是。

唐蘅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这一瞬间像,像什么呢?他在芬兰旅行的时候看见当地牧民扑灭篝火,随手舀起一盆泛着寒气的河水,朝那火焰上一扑,“哗”地一声,火就熄灭了。

“你放心,到时候我不会缠着你,”李月驰难得地露出一副诚恳表情,保证道,“工作一结束你就回澳门,对吧?我这种有刑事犯罪记录的人,港澳通行证都未必办得下来,怎么可能纠缠你。”

唐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月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九天?

李月驰转身向前走去,唐蘅只好跟上。远处仍有断断续续的鸡鸣,然而除此之外,山路上静得空荡荡,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前面快到水泵房了,”李月驰说,“去年才修的,之后每家每户都通自来水了。”

“之前没有自来水?”

“我们这边用井水。去年扶贫工作组来修路的时候一并铺了水管,就通自来水了。”

“哦……那就好。”唐蘅有点愣,费力地理解着李月驰的话——去年这个村子才通自来水,那么之前呢?几秒后他意识到,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事。”唐蘅低声道。

“以前?”

“六年以前。”

“哦,”李月驰语气平静,“那时候年纪小,容易自卑么。”

可是现在说出来了,轻而易举地,坦荡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不再自卑了,还是说,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六年前的事了?

唐蘅喉咙发紧地问:“你家在名单上面吗?”时间有限,他们采取抽签的方式来确定入户走访名单。

“不在。”

“那我能去看看吗?”

“唐老师,”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觉得,以咱们现在的关系,你去我家合适吗?”

他的目光有如实体般轻轻拂过唐蘅的脸颊,似暗示,如期许。那种脑子一热的感觉又来了,唐蘅很想抓住他,真怕他像一阵风似的转眼便消失不见,然而抓住他之后呢?唐蘅慌张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随便看看。”

“我家离这还有点远,”李月驰收回目光,正色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两年村里危房改造,翻修之后的样子都差不多。”

唐蘅望向远处半山腰上的二层小楼:“是那样的吗?”那是一幢二层木结构小楼,向阳而建,阳光无遮无盖地落下去,仿佛刷上一层金灿灿的蜜。

李月驰也望过去,轻轻点头:“对——不过我家一楼是砖房。”

唐蘅暗想,路上见到的民居大多是木质,毕竟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树,盖木房,廉价又方便。李月驰家既然盖起砖房,想必日子过得还不错。

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唐蘅问:“平时你住县城,你爸妈还是住村里?”想起他还有个弟弟,又问,“你弟快上大学了吧?”

“我爸不在了,我妈自己住村里。”

“……抱歉。”

“没事,他走了很多年了,”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我弟在铜仁市里读高中,明年该高考了。”

“能去市里读高中,成绩很好吧。”毕竟是李月驰的弟弟,肯定不会笨。

“还算可以。”

唐蘅想, 那就是很好了。

这样看来李月驰大概过得不错,虽说入过狱,但他现在做着小生意,收入似乎挺可观。家里盖起了砖房,弟弟在市里读书,成绩也好。唐蘅想着这些,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积郁着的某种情绪轻了几分。

他说不上那种情绪——类似愧疚——究竟是为什么。

是李月驰骗过他。是李月驰捅了他大伯。是李月驰说他恨他。

他有什么可愧疚?然而他们毕竟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知道李月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17岁从山区考到武汉,为了省钱去念国家公费师范生,大四毕业时攒够所有学费生活费然后违约,凭着年级第一的成绩跨专业保送到他大伯门下读研……后来唐蘅也见过许多聪明勤奋的人,却唯独李月驰在聪明勤奋的同时,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唐蘅想,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谁能不生出几分天道不公的愧疚呢?更何况他还爱过他。

李月驰带着唐蘅在李坝组走走停停,翻过几个山坡,看了水泵房、合作社和梯田,很快就到下午一点多。阳光直直地落下来,天空是纯粹的蔚蓝,路过的几户人家都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唐蘅接到孙继豪的电话:“师弟啊,在哪呢?”

“还在李坝组。”

“噢,我们都回村委会啦,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

“学生说还有最后一户。”

“OKOK,那我们等你们吃饭啊!吃完咱们就能回去喽!”

“好。”

唐蘅挂了电话,又给学生发微信询问,对方说大概再有十分钟就能结束工作。

“然后你们回酒店?”李月驰问。

“嗯,吃完饭就回。”

李月驰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在山脚下的水井旁坐着,十来米远的山坡上有户人家,同样是木质房屋,屋对面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旁几棵桔子树,树干上拴了头黄牛,正低头吃草。

唐蘅有些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嗅到一阵油泼辣椒的香味。他想起自己大三升大四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李月驰本科毕业,读研的学校还不能入住,只好到东湖边上租了个房子。那是个很破很旧很小的房子,四处泛着经年不散的霉味,他第一次去时,从进门到出门全程皱着眉头,心想李月驰这人可真能忍。第二次去时,顺手从银泰创意城买了个香薰。第三次去时,李月驰蹲在角落里做饭,只见他把红通通的辣椒切成碎末,堆在五块钱一大份的火腿炒面上,再撒几颗花椒,然后插电,热锅,倒油,待油烧热了,朝那炒面一倾——“刺啦”一声,又热又呛的辣味爆发开来,填满房间。那时唐蘅心想,这东西倒是比香薰有用多了。

第四次去时,就和李月驰接了吻,两个人吻得意乱情迷,险些撞翻桌上盛花椒的罐子。

“唐蘅,那是你学生吧?”

唐蘅猛地睁开眼,看见远处两个女孩子正在冲自己挥手示意。唐蘅起身给其中一个发了微信:“你们去找司机,回居委会吃饭。”

于是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唐蘅回了回神,才敢看向李月驰:“咱们也回去吧。”

“你去吧,我回家吃。”

唐蘅愣了一下:“那你和我们一起回县城吗?”

“我明天再回,”李月驰顿了顿,“不许喝酒,听见没有?”

“为什——”

“因为我不喜欢。还有,也不许抽烟。”

“……”

“忍住了,”李月驰轻声说,“明天就到下一个步骤。”

唐蘅回到居委会时,孙继豪、村长和村支书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了。他和孙继豪仍然坐上位,碗筷已摆好,每人面前一小杯白酒,也斟好了。

唐蘅说:”我不喝酒。”

“唐老师,咱们少喝一点嘛,解解乏,”村长满脸恳切,“今天很辛苦吧?我们这个地方,路是真不好走。”

“你们村的路很不错,”孙继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组组通路,户户硬化,都做得挺到位。”

村长笑道:“都是政策好,澳门还给我们拨了专项交通建设款……孙老师,唐老师,我敬您们一杯,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太辛苦了。”

“大家都辛苦,你们还得接待我们,也挺累吧?”孙继豪干脆地和村长碰了杯。

“唐老师,您……”

“师弟,喝一点吧,工作结束了,”孙继豪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可以暂时不管工作纪律。”

“就是嘛,唐老师,这个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度数不高。”

唐蘅沉默几秒,还是摇摇头:“喝了容易晕车——我就不奉陪了。”

下午四点过,一行人回到石江县城。学生们累得够呛,一进酒店便各自冲向房间,孙继豪追在后面吆喝:“记得到餐厅吃晚饭啊!八点之后就没有了!”然后伸个懒腰,有点无奈地对唐蘅说:“这群小朋友,体质还不如我呢。咱们今天算是顺利的,半溪村弄得不错,没出幺蛾子。”

唐蘅问:“你们去年出了幺蛾子?”

“嗨,一言难尽啊,”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递给他一瓶牛奶,“尝尝,这边的特色水牛奶——你也累了吧?晚上我和卢月整理数据,你就好好休息。”

唐蘅回到房间,给李月驰发微信:我到酒店了。

洗完澡又等了二十分钟,对方仍然没有回复。

唐蘅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还是设置成静音模式,但是留下了振动。

也许是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当唐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空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也是黑的,唯有空调亮着一枚小小的绿灯。

唐蘅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竟然没有被手机的振动吵醒?抓过手机摁了一下,毫无反应,才知道已经关机了。

唐蘅给手机充上电,开机,21点32分,他一口气睡了近五个小时,成功错过晚餐。

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一条接一条消息弹出来。

下午五点过,徐主任在群里说:同学们辛苦了,晚饭一定要多吃点啊!

晚上七点过,孙继豪发来微信:师弟去吃饭不?二十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好吧,餐厅已经没得吃了……

八点二十七分,李月驰回复了他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好的

唐蘅攥着手机,发现自己并不饿,不但不饿,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觉,头也晕,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正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手机又振了一下。

Zita:唐老师晚上好……我是陆美宁,社会学院大四学生,今天跟孙老师他们在半溪村调研……您现在方便吗?

唐蘅:怎么了?

Zita:您能不能出来一下?我在四楼的露台。

唐蘅:稍等。

Zita:拜托您自己来,别告诉别人。

酒店四楼是一个观光露台,唐蘅推门进去,看见两个学生坐在一处,女生正在打电话,语速很快地讲着粤语,男生皱着眉头坐在旁边。

唐蘅心想,原来是他们两个。这男生正是早上拜托孙继豪把自己和阿宁分到同组的那个,而这女生——原来阿宁的名字叫陆美宁。

“唐老师。”阿宁挂掉电话,咬着自己的嘴唇。

唐蘅在他们对面坐下,“怎么了?”

“我……我们有一件事……”她嗫嚅着,“这件事……”

“哎,老师,我来说吧,”男生拍拍阿宁的手背,低声道,“这件事我俩实在拿不准,只能问您了。”

“嗯。”

“就是,今天我们走访的时候……有个婆婆说,我们去之前,村里把几个人送走了。一个打工的时候受伤,小腿没了;一个盲人;一个吸过毒;还有一个,智力有问题。我们和孙老师说了这件事,孙老师说他和村长核实了,是那个婆婆胡说的……可我们两个觉得,那个婆婆她,她不像胡说啊。”

“我们还把婆婆的话录了音……”阿宁递给唐蘅一只耳机,轻声问,“您听一听?”

唐蘅戴上耳机,冷静地说:“你播放吧。”他虽然意外,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类似的事情已经听徐主任提过了。村里的干部不愿让他们见到某些人——残疾人、重病病人之类的弱势群体。但其实他们主要考察的是设施建设和人均收入,弱势群体根本不在考察之列。

然而,村里干部不懂这些道理,只想把“不好的”都藏起来。

耳机里传来老人的声音,口音很重的当地话:“打工噻,腿打断了,一直闲在屋头……还有龚家的姑娘,眼睛看不到……啊,还有李家老二,李家最造孽,大的那个嘛蹲了监狱,小的又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