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天早晨云层稀少,天空空旷而冷漠。
坦纳·赛克没去码头上工。他穿过住家周围的工业区,择路前往码头边那一小簇遍布酒馆和窄巷的船只。他已经习惯水手的步伐,臀部下意识地随着摇晃的路面摆动。
他的周围布满砖墙和涂有焦油的粱柱。随着他进入城中蜿蜒的街道,身后工厂船和“高粱号”钻井台的声响逐渐减弱。他的触须轻柔缓慢地摇摆着。它们包裹在吸附着海水的绷带里,海水能起到浸润舒缓的作用。
到昨天晚上为止,谢克尔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家了。
他又和安捷文在一起。
每当坦纳想到谢克尔和那女人,仍对自己的嫉妒略感羞愧。他嫉妒谢克尔,也嫉妒安捷文——怨恨之情犹如一团乱麻,难以开解。他尽量不去想自己所受到的冷落,他知道这不公平。他决定,不管怎样,都要保护那小伙,无论他何时回来,都要替他照看好这个家,而当他要离开时,也尽可能豁达大度。
他只是很伤感,这一切来得太快。
坦纳看到“雄伟东风号”的桅杆占据着右侧天际最显著的位置。飞船仿佛潜艇般在城市的索具间航行。他走下冬秸集市,穿过一艘艘小船,商畈们频频向他招呼,早起的购物者拥挤推搡。
水面就在脚下,距他非常之近。聚合成集市的小船间飘荡着水花和垃圾。海水的气味和声音都很强烈。
他短暂地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悬在清凉的海水中,不断下沉,海洋包围着他,水压逐渐增强。他的触须伸向过往的鱼群。他也渐渐看清城市底部的神秘景象:远处含糊不清的黑影,以及由各类海藻构成的花园。
坦纳感觉自己的决心逐渐增强,于是加快了脚步。
在钟屋岭区的陌生环境中,他几乎迷了路。他仔细查看手绘的地图,沿着蜿蜒的街道穿过若干低矮的船只,接着是几艘经过华丽改修的轻帆船,最后,他来到肥硕的旧炮艇“丘浪号”上。船尾有座貌似不太稳固的高塔,来回摇晃着,通过缆绳与索具相连。
这是一片安静的街区,就连船只之间的水流也显得和缓平静。此处是书城科学家的聚集地,街坊后巷中充斥着魔学家、药剂师之类的人物。
在塔顶的办公室里,坦纳从粗糙的窗户中望出去,视线越过众多摇摆不定的船只。“丘浪号”随着海面晃动,窗框中的地平线也轻微地起伏着。
盐语中没有“人体改造”这个词。重大的增改并不常见,大手术——改良新科罗布森惩罚工厂的效果,或者罕见的主动请求——仅依靠少数几名执业者。他们中有自学成才的生物魔法学家、医学专家和外科医师,也有——按照传闻中的说法——来自新科罗布森的流亡者,多年前曾效力于政府惩罚机构,因此技艺得到充分磨练。
描述这类重大改造的词来自拉贾莫语,此刻坦纳口中不断默念的正是这一拉贾莫语词汇。
他收回视线,单向桌后那个耐心等待着的人。
“我需要你的帮助,”坦纳迟疑地说,“我要做人体改造。”
坦纳已经考虑了很久。
他与海洋达成默契的过程,就像一次漫长的重生。他在水下度过的时间与日俱增,海水给他的感觉也越来越良好。他的新肢体已经完全适应,变得像胳膊和手一样强壮有力,也几乎同样灵活自如。
他很羡慕海豚“杂种约翰”监工时在海水中独特的运动方式(他会迅速游过来,猛烈冲撞偷懒的工人,以示惩罚);他也观察螯虾人从半浮半沉的船上(他们的船经年累月悬浮在水里,看着就像马上要沉下去似的)钻入水中,还有若隐若现的日泽区人鱼,他们和螯虾人一样,都丝毫不受套装与锁链的束缚。
每当坦纳离开海水,他的触须便沉甸甸地悬垂下来,很不舒服。但他在水下时,身穿皮革与黄铜套装,又感觉受到牵制与约束。他希望自由自在地四处畅游,向上可以游入光亮,往下,是的,他还要往下直达寒冷而寂静的黑暗深海。
办法只有一个。他曾考虑让码头机构提供资助,他们肯定会答应,因为这样可以获得一名效率得到永久提升的劳力为他们效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决心渐长,于是放弃了这一计划,开始囤积眼币与旗币。
那天早晨,谢克尔不在家,晴朗的天空下,海风习习,他突然意识到,这确实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充满愉悦地发现,自己没有开口要钱,并不是因为害羞,也不是因为自尊,而是因为从头至尾,这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由他自己作出的决定,没有丝毫的怀疑。
谢克尔没和安捷文做伴的时候(这些时段在他脑中犹如梦境一般),就去图书馆,徘徊于一摞摞高耸的童书之间。
他已经读完《勇敢的鸡蛋》。第一遍花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他一次次地重复,尽可能加快速度,有看不懂的词就抄下来,然后大声而缓慢地依照字母拼读,直到语义从孤立的符号中渐渐浮现。
刚开始读的时候很困难,也很别扭,但这一过程逐渐变得容易起来。他不断地重读,速度越来越快,虽然他对这则故事并不感兴趣,但语义自书页中不断涌现,就像从字母背后逃逸出来似的,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求之若渴。如此强烈而震撼的感受,使得他有点晕眩,有点反胃。他也将识字的技艺套用到别处。
他的周围布满文字:窗外的商业街道,图书馆的里里外外,以及整个城市中,各种标牌随处可见,就好像遍布家乡新科罗布森的黄铜铭板。这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对这些文字再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谢克尔读完《勇敢的鸡蛋》后,心中充满激愤。
怎么就没人告诉过我?他怒火中烧。究竟是什么鬼东西阻碍我识字?
贝莉丝的小办公室在阅览室旁边,谢克尔进来找她时,举止神情令她感到惊异。
费内克前晚的造访令她非常疲倦,但她强打起精神,询问谢克尔的阅读进展。她在惊讶中意识到,他的回答充满热切,而那股劲头竟也使她颇为动容。
“安捷文怎样了?”她问道,谢克尔欲言又止。贝莉丝望着他。
她原以为他又会充满少年意气地夸夸其谈,自吹自擂,但谢克尔的情绪明显被某种陌生的感受抑制住了。她突然对他产生了一股出乎意料的好感。
“我有点担心坦纳,”他缓缓地说,“他是我最好的哥们,我想他感觉有点儿……受冷落。要知道,我不想惹他生气。他是我最好的哥们。”他开始描述这个叫坦纳·赛克的朋友,并羞怯地向她坦白他和安捷文的关系。
她心中暗自微笑——这是成年人的策略,而他把握得很好。
他向她描述他俩在工厂船上共有的家,还有坦纳在水下隐约见到的大家伙。房间里堆着一些盒子和书本,他开始念那上面的文字。他大声诵读,然后写到纸片上,拆成一个个音节,每个单词都一视同仁,用同样的方式予以分析,不管是分词、动词,名词还是专有词。
止当他们奋力搬移一箱植物学文选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老者和一名女性改造人。谢克尔吃了一惊,朝着新来的人走去。
“安捷文—”他刚一开门,那女人(她的腿被金属机件代替,嗒嗒地滚动前进)便赶紧摇了摇头,抱起双臂。白发老者等待着安捷文和谢克尔的无声交流得以结束。贝莉丝警惕地望着他,然后她意识到,这就是当初迎接约翰尼斯的人,丁丁那布伦。
他年纪虽大,身板却很结实,站姿笔直挺直,苍老的脸上留着胡须,两侧的缕缕白发披落下肩头,就像是移植上去的一样,与其年轻的身躯很不相称。他将视线转向贝莉丝。
“谢克尔,”贝莉丝平静地说,“能请你离开一下吗?”但丁丁那布伦打断了她。
“不需要。”他说。他的声音冷静淡然,充满尊严与忧郁。他切换至流利但带有口音的拉贾莫语。“你是新科罗布森人,对吗?”她没有回应,但他点点头,仿佛已经得到答案,“有件事我要告知所有图书馆员——尤其是像你这样为新书分类的人。”
关于我,你知道些什么?贝莉丝谨慎地想。约翰尼斯告诉过你什么吗?抑或,尽管我们发生争执,他仍在保护我?
“我这里有……”丁丁那布伦递出一张纸,“我这里有一份作者清单,他们的书是我们最想找的,这些作家对我们的工作有极大帮助。我们请求你的协助。这些作者当中,有一部分我们已经拥有他们的若干著作,但也迫切希望找出他们的其余作品。另有一部分作者,据说写了某些特定书籍,那正是我们要搜寻的。关于他们,我们只听说过传闻。你可以发现,其中一人的作品在图书目录中有——这些我们早已知道,但对他们的其他著作,我们也很感兴趣。
“这些名字有可能出现在下一批到达的书籍中。也有可能他们的著作已在图书馆中收藏了好几个世纪,很失落于书架之间。我们已经仔细搜寻过相关书架——生物学、哲学、魔学、海洋学——但一无所获。不过我们有可能犯错。每次登录未知书籍时,我们需要你小心留意,不管是新纳入的书籍,还是书架背后被遗忘的作品。其中有两人并非来自新科罗布森,年代非常久远。”
贝莉丝接过清单,看了一眼,她以为会很长,但是在纸片中央,只有用打字机工工整整打出来的四个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核心名单,”丁丁那布伦说,“还有其他作者——另有一个长得多的版本,会贴在各处的书桌上——但这四个我们要求你记在脑子里……勤力搜寻。”
马耳库斯·哈普林,这是个新科罗布森名字。安捷文跟着丁丁那布伦朝门口缓缓移去,同时偷偷地向谢克尔打手势。
厄尔-哈格德-夏杰尔(音译),贝莉丝默念道。旁边有原文:一组潦草的象形文字,她认出这是卡多的月体书法。
再往下是第三个名字,A. M. 费奇坡——又是新科罗布森的。
“哈普林和费奇坡相对来说年代要近一点儿,”丁丁那布伦在门口说道,“另两个,我们认为更加古老——大概一个世纪左右。我们走了,你继续工作吧,科德万小姐。假如发现有我们要的书,发现有这些作者的著作,但还未列入目录的,请到我船上来。‘海狸号’,在嘉水区的最前端。我保证,任何给我们提供帮助的人都会得到报酬。”
关于我,你知道些什么?门合上时,贝莉丝不安地想。
她叹一口气,又看了看那页纸。谢克尔在她的肩膀后面张望,开始磕磕绊绊地大声念出纸上的名字。
谢克尔缓慢地循着音节念诵,但最后,贝莉丝直接读了出来:克吕艾奇·奥姆。多么怪异的名字,她嘲讽地想。她看出那些字符是拉贾莫语的早期变体。约翰尼斯提起过你。这是个柯泰语名字。
哈普林和费奇坡的著作在书目里面都有。费奇坡的是《驳本强伯格:水论基础》卷一与卷二。哈普林的是《海洋生态学》和《海水的生物物理学》。
厄尔-哈格德-夏杰尔有大量卡多语著作在书目里,平均每册仅四十页左右。贝莉丝对月体字有一定了解,知道书名怎样读,但并不理解其含意。
克吕艾奇·奥姆的书则一点记录也没有。
贝莉丝观察着谢克尔自学,只见他不断翻看自己记下的一页页疑难词汇,一边朗读,一边添加,从周围的纸张、文件,甚至丁丁那布伦留下的名单中抄录单词。这小伙就好像原先就有过识字的时候,而现住又记了起来。
到了五点,他们一起复习《勇敢的鸡蛋》。谢克尔回答了她一些有关鸡蛋历险的问题,态度非常认真。他不会的词,她就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缓慢诵读,并辅导他容易搞错的静音和不规则音。谢克尔说又找了另一本书,已经在图书馆里看过,准备怎给她听。
那天晚上,贝莉丝头一次在信里提到赛拉斯·赞内克。她嘲讽他的化名,但也承认,有这个略显自负的费内克做伴,许多天来的孤独感有所缓和。她继续研读约翰尼斯的《兽类杂论》。她琢磨着,费内克是否会再次造访,但他没有来,于是她带着一股无聊到窝火的情绪上床睡觉。
她又一次梦见了沿着河流前往铁海湾的旅程。
坦纳梦到改造手术。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新科罗布森的惩罚工厂,在麻醉剂的作用下,冗余的肢体被嫁接到他身上,整个过程充满灼痛与耻辱。空气中又充斥着刺耳的工业噪音,他被绑在潮湿肮脏的木板上,不过这一回,俯身看着他的不是戴面罩的生物魔学家,而是舰队城的外科医师。
跟那天清醒时一样,外科医师给他看身体图解,手术部位用红色标出,仿佛儿童习字本上的订正。
“我会感觉疼吗?”坦纳问道,惩罚工厂的景象逐渐消散,睡意也渐渐退去,但问题依然存在。会疼吗?他孤零零地躺在房间里寻思,最近他总是独自一人在家。
但当他再次潜入水下,渴望又占了上风,他意识到,跟疼痛相比,他更怕这种永无休止的强烈期盼。
安捷文严肃地告诫谢克尔,在她工作时,他应该谨慎对待。
“不能跟我这样讲话,小子,”她对他说,“我跟着丁丁那布伦干活已经好多年了。自从他们把他请来,嘉水区就付我工资,协助他工作。他给予我充分的培训,我应该忠实于他。我工作时,别跟我胡闹。明白吗?”
她现在大多用盐语跟他交谈,以迫使他学会这门语言(她要让他毫无迟滞地融入这座城市里,因此对他要求很高)。她转身离开时,谢克尔拦住她,吞吞吐吐地说,今晚也许不能去她的舱室,他觉得应该陪坦纳一晚上,坦纳的情绪一定相当低落。
“你能为他着想是好事。”她说。他各方面都在迅速成长。忠诚、欲望和爱情对她来说并不够。他已逐渐摆脱童年,正是那种时时闪现的成熟令安捷文涌起真正的激情,使得她不仅仅对他怀有隐约温和的母爱,而且还产生了更强烈,更原始,更令人屏息的情感。
“陪他一晚上,”她说,“明天再来我这里,亲爱的。”
她小心翼翼地说出最后三个字。对于此种馈赠,他已渐渐学会从容得体地接受。
谢克尔独自在图书馆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流连于书架、羊皮纸,以及微腐的皮革与纸张之间。他停留在拉贾莫语区,小心地抽出一本本书籍,摊开在四周地板上,展示出文字与图画,仿佛绽开的花朵。他缓慢地阅读各种故事,有讲鸭子的,有讲穷小子当上国王的,有讲跟山精打仗的,还有讲新科罗布森历史的。
他记下所有发音难以掌握的疑难词汇,反复练习。
他拿着自己想读的书在书架间徘徊,一天结束时,再把它们放回原处。他不懂分类号码,而是靠自己发明的记忆方法,这一本在红色的大书和蓝色小薄书之间,那一本在书架尽头,隔壁的书上画着一艘飞艇。
有一回,他从墙上取下一本书之后,惶恐地发现,其中的字母虽然都是老相识,但当他张开口喃喃念诵时,却完全不知所云,与他脑中的单词不符。他一下子变得狂躁不安,担心学会的知识又弄丢了。
但他随即发现,这本书是从拉贾莫语区旁边的一个书架上取出来的,虽然跟他已经掌握的拉贾莫语有着相同的字母,却排列组合成另一种语言。谢克尔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征服的字符,也能为其他人所用,而这些人之间却可能根本无法相互交流。他一边想,一边绽露出笑容。他很乐意分享字母。
他又翻开几本外文书,尽力拼读其中的字母,不过那古怪的发音,让他自己也乐出声来。他仔细看着书里的图画,并与文字相比照。于是他姑且断定,在此种语言中,这组字母代表船,那一组则代表月亮。
谢克尔缓缓走动,逐渐远离拉贾莫语区,随手抽出一本本图书,愣愣地瞪视着那些无法理解的故事。他沿着童书馆的走廊游走,来到又一排书架跟前,当他打开这里的书,发现里面的字符完全都不认识。看着这些弯弯扭扭的古怪字体,他笑了出来。
他继续往前走,又发现了一种新字母。再往前一点儿,又有另一种。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在非拉贾莫语的书架间探索,既好奇,又震惊。在这些毫无意义、难以辨识的文字符号中,他不仅体会到对世界的敬畏,也隐约回想起过去对书本的盲目崇拜——那时候,所有的书都跟这里的一样,只是沉默的物体,有体积,有重量,自颜色,却没有内容。
不过如今跟从前还是不太一样。看到这些含有古怪文字的书页,他相信,其他地方的孩子应该能够读懂,就像他现在能读懂《勇敢的鸡蛋》、《新科罗布森历史》和《假发里的黄蜂》一样。
这里有普通柯泰语、古柯泰语、森格拉语、拉博克语、卡多语等。他凝视着这些书,略带出神地回味着不识读写时的感受。但他一分一刻也不愿回到那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