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阳低沉地悬在海面上,贝莉丝来到“平撤曼号”上,赛拉斯正背靠栏杆,等待她的出现。
他见到她,便露出微笑。
他们一起用餐,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着,气氛融洽。贝莉丝搞不清自己是真喜欢见到他呢,还是仅仅因为受够了孤独,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乐意与他做伴。
他有个建议。今天是玳瑁季的第四书本日,也是血痂族的血祭日,底安信区有一场大型比武庆典,谢德勒区最历害的斗士们将一展技艺。他可她是否见过摩突克敌术或者蹬踏格斗术。
贝莉丝需要劝服。在新科罗布森时,她从没去过嘉内拔竞技场,以及类似的小型格斗场馆。她对观看打斗有点儿反感,更觉得无聊。但赛拉斯执意要去。通过对他的观察,她意识到,他想看比武并非因为是虐待狂或窥隐癖。她不知道他的真正动机,但显然不是出于这样的低级需求。不过也可能是出于其他低级需求。
她也看得出,他迫切希望带她同去。
去底安信区的路上要经过谢德勒区,也就是血痂族的地盘。他们的出租飞艇平稳地越过一座细长的高塔,它位于大型铁甲舰“兽人号”的船尾右侧。
这是贝莉丝头一回来到底安信区。是该来看一下了,她惭愧地告诉自己。她决定要了解这座城市,但她的决心有消减的危险,保不准会再次退化成一团迷迷糊糊的沮丧情绪。
底安信区的旗舰是一艘大帆船,其风帆被修剪成装饰性图案,格斗场就在船的前方,嵌在商贸区密密麻麻的小巷子中间。竞技场由一圈小型帆船围成,甲板上的一排排长凳呈阶梯状渐次升高,全都朝向中间那一片海面。豪华吊舱悬在竞技场边缘的飞艇下,充当富人的包厢。
舞台是一座固定在中央的木头平台,四周钉有浮筒和照明用的黄铜汽灯。这就是格斗场:一圈经过改装的舰船和气球,外加一块浮木。
赛拉斯挥舞着一把钞票,寥寥数语便让前排的人腾出两个座位。他压低嗓音,不停地描述着周围的政治关系与人物。
“那个是底安信区的元老,”他解释说,“本季度亏了了点儿钱,想要趁此机会补回来。”“那边戴面纱的女人从不露出脸。据说她是圆屋区的议员。”他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移动。
小贩们售卖着食物和香料酒,赌博经纪人在高声吆喝。跟底安信区的所有活动一样,这次庆典平庸而世俗。
聚集在此的不全是人类。
“血痂族在哪儿?”贝莉丝问道,赛拉斯开始朝着竞技场内各处指指点点,似乎并无规律可循。贝莉丝竭力跟上他的视线。她一开始以为他点出来的是普通人类,但他们的皮肤呈灰白色,个头也显得比较粗矮结实。他们脸上有疤痕。
血号角响了起来,通过某种化学小把戏,舞台照明突然间泛出红光。人群狂热地嘶喊起来。贝莉丝看到,与她相隔两个座位有个女人,从外貌特征来看,应该是血痂族。她没有欢呼喊叫,而是在热情粗俗的喧哗声中静静地坐着。贝莉丝发现其他血痂族也是同样的反应,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神圣的战斗。
普通大众的嗜血至少是坦诚的,她轻蔑地想。无论谢德勒区的长老们如何掩饰,血痂族赌博经纪人数量众多,说明这是有组织的产业。
贝莉丝懊恼地意识到,她正紧张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很兴奋。
三名斗士乘坐小船来到竞技场内,人群安静下来。血痂勇土跨上舞台,除了缠腰布之外全身赤裸,三个人背靠背呈鼎立之势站在正中央。
他们镇静自若,肌肉强健,灰色的皮肤在喷气灯映照之下显得有点苍白。
其中一人似乎恰好正对着她。在耀眼的灯光下,他一定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仍臆想这是为自己举行的专场表演。
斗士们跪下来,用一碗冒着热气,色泽类似绿茶的汤药洗濯身体。贝莉丝看到水中有叶片和花苞。
然后她吓了一跳。他们每人从汤碗里抽出一把匕首,稳稳地拿在手中,匕首上仍滴着水。这种匕首刀锋向内弯曲,形似钩爪。那是用来刮皮去肉的剥皮刀。
“他们就用这个打斗吗?”她扭头问赛拉斯,但人群突然发出惊呼,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舞台上。紧接着,她自己也喊出声来。
血痂勇士们在自己的皮肉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正对着贝莉丝的斗士沿着自身肌肉的走向频频运刀,令人毛骨悚然。他用匕首钩住肩膀下面的皮肤,然后刻出一道连接三角肌与二头肌的红色曲线,仿佛外科手术一般精准。
血一时间似乎犹豫不决,接着便如沸水般从划痕中喷涌而出,仿佛他体内的压力比贝莉丝要强上不知多少倍。鲜血恐怖地顺着皮肤快速流淌,他熟练地来回转动手臂,引导血流方向,形成某种贝莉丝难以理解的图案。她仔细观瞧,以为血浆会纷纷滴落,沾污舞台,但事实并非如此,眼看着血液渐渐凝住,她的呼吸堵在了喉咙口。
那人伤口中渗出的大量血液互相交叠,越积越厚,她看到伤口边缘已经凝结起许多血块,颜色迅速由红转棕,然后又变成瘀黑色,大片大片呈晶体状突起,堆积在皮肤表面。
顺着他手臂流淌下来的血也逐渐凝固,扩张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颜色不断变化,仿佛鲜活的霉菌。一块块血痂固化成形,既像盐,又像冰。
他再次将匕首浸入绿色液体中,然后继续切割,而他背后的两个同伴亦是如此。他因疼痛而皱起眉头。刀刃所经之处,鲜血骤然喷出,顺着体表的形状蜿蜒汇聚,凝固成一副抽象的铠甲。
“那液体是一种草药,能减缓凝血,使得他们可以控制血流,形成铠甲,”赛拉斯对贝莉丝低语道,“每个战士都要精心优化切割的方式,这是他们技艺的一部分。动怍敏捷的,就引导血液避开关节,以免阻碍运动,他们也会略去过多的甲胄。迟缓而强壮的人则让血痂遍布全身,直到厚重的甲壳跟机械人有得一比。”
贝莉丝无意开口说话。
可怕而细致的准备工作花费了很长时间。每个人依次在脸、胸、腹及大腿上切割,塑造出独特的血壳,形成坚硬的胸甲、胫甲、臂甲和头盔,颜色轮廓大相径庭,不规则的外形仿佛蔓延的岩浆,既像是有机生命体,又像是矿物。
艰涩的切割过程令贝莉丝反胃。目睹着铠甲从精细而痛苦的工序中诞生,她震惊万分。
经过残酷而美丽的准备,战斗本身跟贝莉丝预料的一样枯燥无趣。
三名血痂勇士互相绕着圈,每人挥舞着两柄宽阔的弯刀。奇特的甲胄拖累了他们的动作,使他们看起来就像身披奇装异服的动物。但那层甲壳比熟蜡处理过的皮革还要坚固,能挡住沉重的刀剑。经过漫长的挥汗缠斗,一名战士的前臂上掉下一团血块,于是他们中最敏捷的那个挥刀向他砍去。
但血痂族的血提供了另一层防护。那人的皮肉被切开之后,鲜血涌到对手刀刃上。没有了阻凝剂,血一遇到空气,几乎立即凝结成一团丑陋畸形的疙瘩,仿佛焊锡般牢牢咬住金属弯刀。伤者大吼一声,旋转身躯,迫使对方的刀脱手。那把刀怪诞地矗立在他的伤口上。
第三个人迈步向前,割开他的咽喉。
他动作迅捷,角度也很巧妙,虽然刀刃上溅到了快速凝结的血浆,鲜血又不断从参差不齐的伤口里涌出并固化,但他的刀没有被卡往。
贝莉丝惊骇之下屏住了呼吸,但那失败者并没有死。他双膝跪倒,显然很痛苦,但血痂立即封住伤口,救了他的命。
“看到他们在竞技场中有多难杀死了吧?”赛拉斯喃喃低语,“要取血痂族的性命,得用棍棒,而不是刀剑。”他迅速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嗓门紧张地说,观众的喧闹声掩盖了他的话音。“你得尽量多学着点儿,贝莉丝。你想要打败舰队城,对不对?你想逃出去?所以你得了解自己的处境。你在积累知识吗?老天为证,相信我,贝莉丝,我一直在积累。现在你明白了,用剑是杀不死血痂族的,对不对?”
她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他的逻辑虽然残酷,但很合理。他默不作声地搜集着一切信息。她猜想他在拱石城、成戈利斯和约拉克奇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网罗钱财、情报、知识和线人,这些全是原料,都有可能转化为武器或商品。
她不安地意识到,他比自己要认真,而且认真得多。他始终都在准备与筹划之中。
“你必须得知道,”他说,“另外,还有许多别的事。有些人你也需要了解。”
接下来又是几场血痂族的格斗,每次都以同样怪异而野蛮的方式展开:他们身披形状各异的血痂盔甲,参与不同种类的格斗,通过程式化的招式,炫耀卖弄摩突克敌术。
然后,竞赛的方式改变了,参与者包括人类、仙人掌族以及城中所有非水生种族——蹬踏格斗术的角逐开始了。
参赛者像擂桌子那样用拳底碰人——这种攻击方式称为锤拳。他们不用脚面弹踢,而是用脚跟蹬踏,并施展出扫、拉、绊、撞等各种手法,动作敏捷而柔韧。
随着时间的推移,贝莉丝不断看到有人折断鼻粱,伤痕累累,甚至失去知觉。渐渐的,所有比赛场景似乎都混到了一起。她试图从中剖析各种可能性,试图记住眼前的一切,她觉察到赛拉斯也在作同样的努力。
海浪轻轻拍打着舞台边缘,她心中思索,不知表演何时结束。
贝莉丝听到人群中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起初像是隐约可辨的心跳,埋没在观众嘈杂的交谈声之下。但它逐渐增强,越求越响,越来越坚决,人们开始带着微笑环顾四周,并加入呐喊声中,情绪也愈加兴奋。
“好……”赛拉斯说,他把字音拖得长长的,显得颇为愉快,“终于来了。这就是我要看的。”
一开始,贝莉丝觉得那声音像是用嘴模仿的击鼓声,然后突然转变为类似惊叹的呼喝——哦,哦,哦——有节奏地重复着,并伴随着敲击与蹬踏。
直到狂热的呐喊传播到她所在的船上,她才明白,那是一个词。
“铎尔。”四周的人都在喊叫,“铎尔,铎尔,铎尔。”
一个名字。
“他们在说什么?”她悄悄对赛拉斯说。
“他们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扫视四周,“他们要看表演。他们要求乌瑟·铎尔参加格斗。”
他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稍纵即逝。
“你认得他,”他说,“等你看到就知道了。”
接着,一艘停泊于索具之间的小飞艇解开缆绳,缓缓移近舞台,有节奏的喊叫声转变成一片欢呼与鼓掌,人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飞艇上的徽纹是以红月为背景的蒸汽船,这是嘉水区的标记。下面的吊舱则由抛光的木材制成。
“这是疤脸情侣的飞艇,”赛拉斯说,“他们暂时出让自己的助手,又一个‘自发’的举动。我知道他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位于竞技场上方六十英尺高处的飞船里抛出一根绳子。观众们的尖叫声超乎寻常的刺耳。飞艇里跳出一个人,双手轮替着沿绳索滑落,坠向血迹斑斑的格斗场,动作极其敏捷熟练。
那人光脚站立着,胸膛赤裸,只穿了一条皮马裤。他双臂放松地悬于两侧,身体缓缓转动,视线扫过人群(看到他真的下来参加格斗,人群变得更加疯狂)。在旋转过程中,他的脸缓缓经过贝莉丝的方向,她牢牢抓住面前的扶手,一时喘不过气来,她认出这个短发男子就是劫持“女舞神号”的灰衣人,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一小群人被怂恿着上前与他格斗。
铎尔——正是这个脸色凝重的人杀害了米佐维奇船长——静止不动,既没有伸展四肢、活动肌肉,也没有蹦来蹦去。他只是站着等待。
四名对手焦躁不安地站在竞技场边缘。在观众热烈的呼喊声中,他们蠢蠢欲动,彼此低声商讨着对策。
铎尔脸上毫无表情。当对手们在他面前呈扇面展开,他从容地摆出蹬踏格斗的架势,双臂稍稍抬起,膝盖弯曲,看上去相当放松。
最初那暴力的瞬问,贝莉丝惊得连呼吸都顾不上。她用手捂住嘴,双唇紧闭。接着,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惊呼。
乌瑟·铎尔的时间似乎跟别人不一样。他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跟那里相比,此处的时间更为滞塞缓慢。尽管他身材粗壮,但行动迅捷,就连重力的作用在他身上似乎也加快了速度。
他的动作毫无冗余,蹬踏、捶打或格挡时,四肢总是通过最短路线从一个位置移到另一个位置,从一个姿态转换到另一个姿态,犹如机器一般精准。
铎尔挥掌拍出,便有一个人倒了下去;他横跨一步,单腿支撑,对着另一人的心窝连踢两脚;然后又用抬起的那条腿挡住第三个人的攻击。他依靠简练的旋转挪移和精确无情的攻击,轻轻松松便将对手击垮。
铎尔以一记抛摔制服了最后一名对手,他凌空截住对方的手臂,然后紧紧抱住,顺势一拽。铎尔似乎在空中打了个滚,下落时正好骑跨在对方背上,拧住他的手臂,令其动弹不得。
长久的沉默过后,人群爆发出一阵狂热的鼓掌与欢呼,那劲头就像血痂族喷涌的鲜血。
贝莉丝看得浑身发冷,再次屏住了呼吸。
摔倒的人有的能自己爬起来,有的则被拖走。乌瑟·铎尔站立着,呼吸沉重但有节奏,他微微抬起手臂,凸起的肌肉上流淌着汗水和别人的血。
“疤脸情侣的保镖,”赛拉斯在观众的狂呼声中说道,“乌瑟·铎尔。他是学者,是难民,也是战士。精通概率理论、鬼首帝国历史,以及格斗术。他是疤脸情侣的保镖、副手兼刺客,是他们的左膀右臂。这你必须知道,贝莉丝。这就是阻止我们逃离的力量。”
他们离开竞技场,沿着灯光映照下的蜿蜒街道行走,经过底安信区、谢德勒区和嘉水区,最后来到“彩石号”。
两人都沉默不语。
铎尔的格斗结束时,贝莉丝被惊住了,她感到很害怕。只见他双手如爪,胸口紧绷起伏。当他转过身来时,她看到了他的脸。
他每一寸面部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眼神中透着狂野暴虐,她从未在人类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颈臾,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再次环顾人群,以示答谢,他的模样又恢复到像个敛心默祷的牧师。
贝莉丝能够想象斗士们的古怪法则,提炼自残酷实战的神秘奥义,使得他们能像圣徒一样战斗。她同样也能想象,他们通过发掘原始的野性本能,可以进入无意识的狂暴状态。但铎尔将两者合而为一,这使她深受震撼。
稍后,她躺在床上,一边聆听细微的雨声,一边回想。他在准备与恢复阶段就像僧侣,战斗时像是机器,而其势态又仿佛是猛兽。与他所展现的战斗技巧相比,这种恐怖的张力更加令她心惊胆战。技巧毕竟是可以学的。
贝莉丝教谢克尔读的书越来越复杂。她让他继续留在童书馆研习,自己先离开了,因为赛拉斯正在屋里等她。
他们一起喝茶,谈论新科罗布森。他似乎有点儿悲哀,比平时要沉默。她询问原因,但他只是摇头。他显得犹疑不决。打从认识他开始,这是贝莉丝头一次对他产生同情或担忧的感觉。他一定有事要告诉她,或者有问题要问,她等待着。
她告诉他约翰尼斯所讲的事,给他看那位博物学家的著作,并解释说,自己正尝试从这些书里拼凑出舰队城的秘密,但根本抓不住重点,也找不到头绪。
十一点半,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赛拉斯转头望向她。“你为什么离开新科罗布森,贝莉丝?”他问道。
她张开嘴,通常用以回避的措辞呼之欲出,但她没有作声。
“你热爱新科罗布森,”他继续说,“或者……这么说是不是更确切?你需要新科罗布森。你放不开它,所以这就让我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贝莉丝叹了口气,但问题还是得回答。
“你上次去新科罗布森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两年多之前吧,”他算了下,“怎么了?”
“那你在成戈利斯的时候,是否听到什么流言……你有没有听说过仲夏夜梦魇?梦咒?睡病?夜幻症?”
他含含糊糊地摆了摆手,搜寻着记忆。“我从一个商人那儿听说,几个月前……”
“那是大约六个月前,”她说,“塔希斯月,或者辛恩月……夏天。城里出了点儿状况。问题出在……夜晚。”她略微摇了摇头。赛拉斯毫无怀疑地聆听着。“我至今仍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这很重要,你必须知道。
“两件事。首先是梦魇。人们晚上会做噩梦。我是说,每个人都做噩梦。就好像所有人都……呼吸了受污染的空气,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的描述并不允分。她记得那种令人精疲力竭的痛苦折磨,记得连续几个星期提心吊胆的睡眠。梦境令她尖叫着醒来,发出歇斯底里的抽泣。
“还有一件事。有一种……大概算是疾病吧。各地各处都有人得,不论哪个种族。它使人……丧失意识,除了身体还有生命体征之外,人们完全不省人事。他们在早晨被发现,有的在街道里,有的在床上,哪儿都有可能,仍然活着,但……毫无意识。”
“这两件事有关联?”
她瞥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但似乎就是这样。突然有一天,一切都终止了。人们谈到戒严,谈到公然出现在大街上的国民卫队……这是一场危机。我想说的是,那太可怕了。它来得毫无理由,扰乱我们的睡眠,让成百上千人失去意识——从来没人被治愈过——然后又突然消失。毫无理由。”
最后,她继续说道,“等事态平静下来,流言开始盛行……关于这件事,有上千种传闻。恶灵,矩能,失败的生化试验,新的吸血鬼种族?……没人知道。但有几个人名被反复提到。然后,在奥图月的月初,我认识的人开始失踪。
“一开始,我只听说某个朋友的朋友不见了。稍过一段时间,又有一个,然后又是另一个。我仍然没有开始担心。当时还没人担心。但他们再也不曾出现。接着,失踪的人跟我关系越来越近。第一个我还不太认识。第二个在几个月前的聚会中见过一面。第三个在大学里和我共事,偶尔一起喝酒。关于仲夏夜梦魇的传闻,我总是反复听说那几个人名,频度越来越高,直到最后……有一个名字成为众矢之的。那个人被指为罪魁祸首,而我周围的追踪者正是通过此人联系到一起的。
“他叫德·格林布林,是个科学家,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他的人头上有悬赏——你知道国民卫队的作风,全都是含糊其辞,口口相传,所以没人知道数目和原因。但有一点很明确,他失踪了,而政府亟须找到他。
“他们寻找认识他的人:同事,熟人,朋友,情侣。”她沮丧地看着赛拉斯的眼睛,“我们曾经是情侣。见鬼,那是四五年之前的事了。我们大概有两年没说过话了。听说他跟一个虫首人好上了。”她耸耸肩。“不管他干了什么,市长的手下正在找他。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我消失了。
“我变得多疑,但这并没有错。我避免上班,避免见人,我意识到,自己正等着被抓。那几个月中,”她突然激动地说,“国民卫队简直他妈的穷凶极恶。
“我们曾经很亲密,我和艾萨克。我们还同居过。我知道国民卫队会来找我。或许他们盘问完之后,的确会放一部分人走,但我再也没听说过这些人的消息。况且,无论他们要问什么,我都答不上来。天知道他们会拿我怎么办。”
那是一段绝望而痛苦的日子,身边缺少亲近的朋友,就算本来有,她也不敢去找,以免牵连别人,或者担心他们已被收买。她记得准备出逃时的慌乱,记得那些秘密达成的交易和不太可靠的藏身之所。在她记忆中,当时的新科罗布森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充满压抑,充满冷酷的暴政。
“所以我制订了计划。我意识到……我意识到,必须得离开。我没有钱,在米尔朔克和尚克尔也没有熟人;我来不及统筹安排。但政府会出钱让你去新艾斯培林。”赛拉斯开始缓缓点头,贝莉丝做仰头大笑状,“政府的一个部门在追缉我,另一个部门却在处理我的离境申请,讨论该付我多少钱。这就是官僚体系的好处。但我时间不多,不能老这样陪他们玩,因此一有机会,就立即搭船出海。为此,我还学习了有关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知识。
“两年?三年?”她耸耸肩,“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算安全。每年至少有一艘船从家乡出发到达新艾斯培林。我的合约期为五年,但我以前也违过约。我打算等到他们忘记这件事,等到出现了新的公敌、新的危机,或者有别的什么事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等到我接获消息说可以安全返回——有人知道我……我要去哪儿。”她本想说我在哪儿。“所以……”她总结道。
他们对视良久。
“所以,这就是我出逃的原因。”
贝莉丝回想起少数几个值得信任的人,一时间思念之情竟难以自已。
这是一种奇特的情形。她是个逃亡者,却极度渴望回到逃离的地方。她心想,好吧,无论何种计划,总会受时局影响。她冷冷地自嘲。我打算离开那座城市一两年,结果世事弄人——发生了意外事件——终身被困在一座流动的海盗城里当图书馆员。
赛拉斯神情低落,似乎被她的话所动。贝莉丝注视着他,知道他在回顾自身的经历。他们俩都没有自怜自艾。然而他们来到此处,并非出于本身的过错或计划,他们不想留下。
屋里再次沉静下来。当然,外面的引擎声依然在隆隆低吟,那数百艘船仍在拖着他们往南前进。海浪声和城市夜间的噪音也不曾中断。
赛拉斯起身离开,贝莉丝送他到门口,虽然没有触碰到他,也没有看他,但两人贴得相当近。他在门口停下,忧郁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长久对视之后,他们俯身凑近对方,他手扶着门框,而她的手臂则留在身侧,不作任何主动表示。
他们互相亲吻,但只有唇舌在活动。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站姿,生怕多吐一口气,生怕通过接触或声音冒犯对方,但他们仍然谨慎地找到了一种沟通途径,找到了一种解脱。
深深的长吻过后,赛拉斯壮着胆子继续轻柔地触吻她的嘴;虽然最初的迷离时刻已经过去,这小小的尾戏发生在真实的时间里,但她没有表示反对。
贝莉丝一边缓缓地呼吸,一边凝视着他,而他也回以同样的眼神。如此持续良久,他才打开门,走入室外清凉的空气中,轻轻道了声晚安,但他没有听见她的回应。
一种不稳定的麾法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