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席

晏同春的心弦在一瞬间绷紧了。

但多年来瞒天过海的经验,还是让她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辞。

她小幅度地吞咽了下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陛下可知道,鲁地最出名的特产是什么?”

“是,大葱?”卫绍昀欣然捧场,对答如流。

他并非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聩之君,对所辖境内各地的山川风物都有所了解。

同时敏锐地捕捉晏同春语气里不太明显的促狭之意,这种模糊了尊卑界限的亲近让他感到心驰。

“正是。”晏同春抬手在自己额前虚虚比划了一道,一本正经道,“鲁地的大葱以粗长闻名,最高的葱竖起来比人还要高呢。”

“可即便如此,也不妨碍鲁地有长得嫩嫩的小水葱——可见一样水土养百种人,这也不是微臣能决定的。”

其实,她的身高在女子中已经算是出挑的了,但骨架却是属于女子的纤细,两厢相加,怎么看都不符合人们对鲁地壮汉的惯有印象。

卫绍昀静静地看着晏同春在自己面前比比划划,绯红色的宽大袖子落下去一截,露出的清瘦手腕上腕骨微微凸起,十根手指白皙又纤长。

太监宫女们自小就被都狠狠训练过,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身上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晏同春也是如此,回话时大多时候都是袖手站立在一侧。

鲜少见他如此鲜活灵动。

卫绍昀不由得看得有些贪婪。

古人常用削葱比喻女子柔荑,他倒觉得晏卿的手也不遑多让。

等晏同春说完,他才忍不住笑了起来:“朕竟不知道,晏卿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他本来就是因为提到晏同春的家乡才生出些好奇来的,没真想揪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与晏同春玩笑了一回后,卫绍昀觉得今日的阳光都明媚了些:“朕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就不多留你了,你正好也趁空回去打点一下行李。”

晏同春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才领命去了。

在养心殿待了这么会儿,雪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外头的太阳也已经渐渐升起来了,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晏同春可算是发现了北方相较于湿冷的南方的一个好处,起码阳光从不吝啬。有心贪恋这明媚暖阳,她略眯了眼,揣着袖筒慢慢踱步回到自己在紫禁城内的住处去。

最开始在越王府的时候,她是和一群小太监们一起挤大通铺。好在她那时候年纪小还没张开,起居也不算太困难。

后来越混越好,同住一间房的人也越来越少,在偌大的越王府终于混上了单人间。可惜还没住几年,就搬到这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紫禁城来了。

晏同春还没可惜多久,脑子里就被另一件更加可惜的事情给塞满了。

——陛下做什么把她的旧手炉给要过去了!她心中愤愤。

堂堂帝王,用得着那么小气嘛。

那个手炉虽然旧了些,但并不妨碍使用,起码自己走回去的时候还能暖手不是。从养心殿到十三所的距离不算近,这一路上她都感觉自己的袖筒在钻风。

所谓的十三所在皇宫的东北角,大部分太监宫女都住在这里。那些分配到各宫侍奉帝后嫔妃的,则可以随主子居住在宫中的配房或耳房。譬如御前总管高进禄,在养心殿后头就有自己的房间。晏同春干的不是近身伺候的活,养心殿自然也没留她的住处。

不过,同样是住在十三所,也是有区别的。

经过多年的奋斗,晏同春如今不负己望地在十三所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小院子。想到自己的温暖小窝,她才重新振奋起来。

一路疾走到小院,晏同春从腰间解下钥匙,开锁,推门进去。

因为没法传宗接代,稍微有点品级的太监都会认一堆小太监当儿子当孙子,除了收些孝敬之外,还能提饭打水地伺候他们。

一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二是担心自己身份会暴露,晏同春一直都是当孤狼的。

别说是收儿子了,平日里只要是出去连房门都是锁得紧紧的,生怕被人翻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虽然也没人敢翻她的屋子就是了。

收拾行李,自然也是亲力亲为。

往包袱皮里装了几身衣裳之后,晏同春突然想起什么来,掰着指头默默数了数。连数几遍之后,她的眉头越蹙越紧,表情也越来越迷茫,温文的壳子裂了一隙,透露出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稚憨。

纵使晏同春记忆力过人,面对毫无规律的几组数字,推演半天也没推演出一个可靠的日期来。

算了,不数了。

一盏茶后,她自暴自弃地放下手,弯腰从床底的小箱子内拿出一叠宽白布,单独又包了一层之后才放进包袱里。

不在宫中,一切都好说。带着有备无患便是了。

……

高进禄果然从库房内找到好几个样式各异的手炉,让小太监用匣子装了捧到卫绍昀的面前来。

笔走游龙地加速批完手边的这道折子,卫绍昀开始精心挑选给晏同春的新手炉。

想到之前晏同春给自己的提醒,高进禄笑着凑趣道:“陛下觉得这个蓝田玉扁方手炉如何?”

不过,他的凑趣也是有技巧的。

蓝田玉名贵,且颜色低调稳重,适合宦官使用;造型古朴大方,也符合帝王一贯的审美,主打一个两边都卖好。

“太笨拙。”卫绍昀摇摇头,却看中了另一个,吩咐捧着匣子的小太监,“拿过来朕仔细看看。”

高进禄伸长脖子一瞅,见里头装的是一个黄金嵌宝的椭圆手炉,脑子稀里糊涂的有点拿不准卫绍昀的心思。

陛下他老人家嫌弃扁方手炉太笨拙,配不上小晏公公那样清俊的人物,难不成这金疙瘩就配上啦?

卫绍昀却越看越满意。

他从匣子中拿起嵌宝手炉举在眼前细细观赏,正午的阳光透过大片的琉璃窗照在上面,愈发黄金灿灿,绕着肚子一圈镶嵌的宝石各色都有,红紫翡翠熠熠闪光。

这个想必比黄铜更加衬晏卿的肤色,这么想着,卫绍昀的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晏同春白皙的手指搭在黄金嵌宝手炉上的模样。

冬日昼短,一晃眼的功夫便到了晚上。

晏同春还在清点最后一遍行李,就被卫绍昀传唤到了御前。

她思来想去,却只能想到手炉的事情。但又觉得日理万机的卫绍昀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特地叫她跑一趟。

直到被小太监请进养心殿的暖阁中,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其他房间想比,暖阁的空间要略小些,地龙又烧得充足,晏同春一打起门帘就被浓郁的香味儿给扑了个满鼻。

暖阁靠南窗的地方摆了一张紫檀木方桌,现下上面已经布满了各式菜肴,卫绍昀穿一身杭绸常服坐在上首,眉眼深邃,含笑浅浅。

“朕想着晏卿不日就要离京,这顿饭就权当是给你践行了。”

践行?

晏同春被这二字的分量给砸得懵了一会儿,自己不过是回乡一趟处理私事,怎么值当陛下特地为她办“践行”宴。

“那微臣便不客气了。”思及二人也不是没一起用膳过,她只犹豫了几息便在下首撩袍坐下了。

只不过严格来说,之前并非是“二人一起用膳”,而是晏同春混杂在一群幕僚属臣当中,跟卫绍昀在同一个屋子里用膳——有时谈事腾不出时间来专门吃饭,众人便边吃边聊。

但又转念想到这是因为回乡扫墓的只有自己一人,晏同春心中最后的那丝违和也消去了。

卫绍昀脸上的笑意更深:“晏卿不用拘束,想吃什么夹什么。”

“是。”

等到卫绍昀夹了第一筷子之后,晏同春才动筷从面前的碟子夹了一根小青菜慢慢嚼着。

看着晏同春斯文的吃相,卫绍昀嘴角噙着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他语气如常地调侃道:“晏卿什么时候改属兔子的了,一顿饭净吃草去了。”

晏同春始料不及地瞪大了眼睛。

她以为陛下给她践行不过是为了展示皇恩浩荡,吃荤吃素吃多吃少的都是次要的,没成想陛下居然连她夹了什么菜都给记住了。

这么说陛下岂不是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我……?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直到察觉到暖阁中越来越缄默的气氛,晏同春猛然才回过神来。

“陛下误会了。”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微臣只是……”

“只是什么?”卫绍昀有些不满。

晏同春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晏同春闭了闭眼,破釜沉舟道:“微臣中午收拾行李收拾完了,耽误了午饭,便只好自己到膳房去找些吃食。却不想去的时候,膳房刚好新蒸出来了一屉馒头。微臣忍不住讨了一个,伴着小菜吃完了。”

卫绍昀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愣了片刻之后便朗声笑了起来:“一个馒头也能把你馋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臣下呢!”

他知道晏同春一向胃口不大,中午又吃得晚,现下吃不下多少也情有可原。

晏同春白玉似的脸庞微微涨红,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树立起来的敬业沉稳的形象全都没了。

为了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她强撑着分辨道:“陛下有所不知,刚出锅的馒头真的很好吃……”

说了一半,她又懊恼地住了嘴,只觉得自己更蠢了。陛下坐拥四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可能稀罕一个馒头。

可是谁懂,热腾腾宣乎乎的馒头真的很好香……晏同春在内心偷偷念。

卫绍昀听她渐渐没了声音,内心又心疼起来。自己怎么忘了,晏同春小的时候吃过太多苦,所以才连馒头都这么喜欢吃。

小心翼翼地避开晏同春的伤心处,他挽起袖口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汤:“吃不下就别吃了。不过这道当归羊肉汤是御膳房炖了好几个时辰的,最是滋补,你多少喝两口。”

羊肉汤端上来的时候底下还垫了一个小炉子,汤到现在还是热的,晏同春在卫绍昀的注视下用汤匙舀了一小口,吹了吹后慢慢咽下去。

“鲜而不膻,确实好喝。”晏同春夸赞道,“要不是沾陛下的光,微臣恐怕都没机会喝到这么好喝的羊肉汤。”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真的被这碗汤的味道给惊艳到了。

晏同春一向不太爱吃羊肉,总觉得味道奇奇怪怪的。

可这碗汤却完全不一样,大概是当归的清苦中和了羊肉的油腻,让她觉得十分适口。

听得出她微微上扬的尾调,卫绍昀的语气也感染上几分愉悦:“晏卿若是喜欢,等你何时回来了,朕再让御膳房做一回。”

闻言,晏同春捏着勺柄的手指骤然攥紧,白瓷质地的汤勺咚得一声敲在碗壁上,清脆可闻。

陛下这句话的意思——还想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