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事

晏同春这么一犹豫,动作间便不自觉带出了些端倪。

卫绍昀岂能看不出她面上踟躇,心中不觉索然。

晏同春对自己这般避之不及,他若是将人召到御前来,在自己面前食不下咽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索性重新提起筷子专心用膳,好像刚才那句不过是随口提起的玩笑话,并不打算有什么后文。

见帝王无言,晏同春也识趣地没再开口,低着头默默喝汤,暖阁之中再次陷入一片阒寂。

汤还半热,晏同春一心快点喝完,赶紧结束这凌迟一般的酷刑。但在卫绍昀面前,又不好用嘴巴吹凉,只得用勺子刮着碗边舀汤喝。饶是如此,她的脸上还是被蒸出了一层浅浅红晕。

卫绍昀虽然在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晏同春,可夹菜时偶然一垂眸,见他因为喝汤而眼底微微漾着润泽水光,堵在胸腔中的那股郁气却又不争气地散了一半。

……

隆冬腊月,委实不是一个行车赶路的好时节。

到了莱州地界的时候,想到陪自己奔波了这么长时间的几名侍卫,晏同春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掏钱替他们在下榻的客栈中买了饭打了酒,也不用他们陪,独自一人往城郊去了。

等到晏同春转身出门了,一名侍卫顿时觉得口中的饭菜扎嘴起来,吃得他坐立不安:“咱们这趟出来本来就是领陛下的差,叫小晏公公给咱们掏钱真的好吗?”

虽然他心中觉得护送一个内侍回乡这件事实在是跌份儿,但还是清楚晏同春不是自己能够得罪的。那些宦官一个个心眼比针尖儿还小,平生又最好银子,从来只有往怀里划拉没有往外掏的道理。

李达是几人中唯一吃的心安理得的,一边大嚼还一边安慰其余的人:“你们放心!我是陛下潜邸的时候便在王府中当差的,也见过小晏公公不少次,他为人向来和气友善,既然他给咱们买了酒菜,大家便吃好喝好便是了!”

闻言,一行人才陆续放下心来,开始对着桌上的大鱼大肉专心用功起来,又联想到此行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一半,不多时辰便脸酣酒热,搀扶着回屋睡去了。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漫山遍野都覆了白。鹿鸣山上因为人迹稀少的缘故,雪被还保持得十分完整,偶尔有干枯的草茎从积雪下头冒出来,在洁白的雪面上戳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小孔。

循着依稀的印象跋涉到记忆中的小山坡的时候,晏同春的袍角已经微微湿了,面上也沾染上些许氤氲的水汽,显得鸦羽般的纤长睫毛愈发黑浓。

山坡上竖着并肩两座石碑,其中一座空荡荡的没有名字,另一座上则刻了“晏济怀爱妻宋氏敏娴之墓”的字样。

晏同春是有意不让那几名侍卫跟着的。

因为自己的家世一但曝光,女儿身的真相也就隐瞒不住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晏同春的父亲晏济怀生前是莱州知府,八岁那年因为辖地州府地龙翻身,死伤惨重,上达天听之后先帝大怒,判秋后问斩。好在晏同春当时年幼,问罪时并未受到牵连,只是从此没了最后一位亲人。

她的生母在她出生的时候便去了,父亲在狱中虽然百般不放心,但也只能将她托付给了母亲从前贴身伺候的丫鬟。

却不料,那丫鬟从小便被卖给了富人家,多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跟半个小姐似的。起初,她也赌咒发誓地一定会照顾好姑娘,还给悄默默给晏济怀立了衣冠冢。但不过半年便吃不住拉扯孩子的苦,兼之手上又没银钱,几两银子将晏同春卖了后便一去无影踪。

晏同春跟着人牙子一路颠簸,从鲁地辗转到了毗邻的越地,正好碰上越王府的管事来采买下人。

那年卫绍昀刚刚就藩,还没来得及将整个封地都收拢在自己手中,再加上搬新府各种人里出外进的,难免乱了几分,竟然就让晏同春这么顶替了一个没挨过那一刀的小男孩的名儿。

将这些年的心酸苦辣在心中重新滚了一遭,晏同春的悠悠思绪渐渐回笼。

“爹,娘,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来都未能回来探望您二老。”

她跪在晏父晏母墓前磕了三个头,轻轻道,“爹,废帝骄横,自取灭亡,如今已经是越王登基了。女儿也没想到自己能有此番机缘,追随陛下成就千秋大业。不过这般,应该也算是替您报仇了罢?”

天灾本非人料,废帝却因为民间的一句不详之兆,便生生要了一位真心为民的父母官的性命,何其可笑。

憋回眼中泪意,晏同春又吸了吸鼻子,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快些:“娘,等女儿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向陛下请辞回乡,从此陪在您和爹爹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从鹿鸣山上下来之后,晏同春又趁着夜色回了一趟晏家旧宅。

因为死人不吉,宅子一直没人愿意买。久而久之,便荒废了。又逢冬雪压檐,整个宅子白茫茫的更是没多少生气。

晏同春珍而又珍地将整个宅子巡视了一圈,正准备返回客栈的时候,却眼尖瞥见门口雪地里的一抹绿。

她将袍角掖到腰带中蹲身下去,小心翼翼地用手刨了,才看清是一株嫩嫩的小野葱。不知是天寒还是才从地里面发出来没多久,还不到两扎长。

晏同春莫名其妙联想到自己前几日在陛下面前的一通胡扯,没想到今日就在家门前挖到一株小野葱了,它莫不真的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不成?

怜惜这是晏宅中除了自己的的唯二活物,她将小野葱连根带土挖了,捧回了客栈去,心中还合计着明日早起给它买个花盆好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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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回乡一趟让晏同春的身子记起自个儿真正的性别来了的还是怎么的,翌日,晏同春一睁眼,便觉得身上有些不得劲。

转到屏风背后一看,果然是癸水来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因此也不慌,从包袱中找出月事带来换好后,慢悠悠下到一楼大堂要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又使了两个铜钱叫小二去隔壁摊子上给自己买了几块刚出锅的红枣蒸糕。

李达几人昨夜醉酒,现在还没起床,在外面又不用担心当差的事情,晏同春本着只要我不心虚就没人看得出来的态度,难得悠闲又自在地吃完了一顿早饭。

借口还要再多停留几日,寻摸几样回京带给陛下的土仪,晏同春又顺理成章地在客栈中窝了五六日。

白日晴好的时候,她便揣着陛下新赐的金手炉上街逛逛,若是天气不佳,便拥着棉被在自己的房中补眠,几日下来,一向浅淡的唇色都变得红润了不少,透着柔软的丰盈。

到了返程的时候,李达看见晏同春宝贝似的捧了个花盆还有些诧异:“小晏公公这是捧的什么?看您手都冻红了,还是我来替您拿着吧。”

晏同春当差久了,知道有来有往才能拉进与旁人的距离,因此她也没客气,含笑顺势将手袖回袖筒中:“有劳李侍卫了。”

大约是小的时候冬天扫地冻坏了,她的手确实挺容易怕冷。

听到对方又问及花盆中是何物时,她含含糊糊道:“不过是一点家乡特产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怕又失自己司礼监秉笔的身份,她提前给小野葱罩了个纱罩子,朦朦胧胧地只见一抹翠色,也看不出是里面具体是什么来。

想到小晏公公前几日出门说是要采买些当地的土仪进给陛下,却一直未曾得见礼物的庐山真面目,李达的心中不自觉转了几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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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同春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想到自己临行前卫绍昀又是钦点侍卫又是赐宴,晏同春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将行李托付给李达,自己前往养心殿一趟去谢恩。

她不敢让李达进自己的小院,但将行李托付给他,想必对方肯定没那个胆子拆开来看,因此也没多想。

卫绍昀是个勤勉的帝王,晏同春来之前,就已经将当日的折子都批完了,这会儿正坐在御案前翻一本游记杂谈。

晏同春见他看得专注,本想行个礼走个过场,但没想到自己才刚迈过门槛,卫绍昀便抬起头来,将手中的书搁置到一旁去了。

“晏卿回来了?”

“微臣参见陛下。”低头行礼时,晏同春的眼风不经意扫了一眼那本被帝王案边的书封。

她不禁心中略微奇怪,不记得帝王什么时候喜欢翻看游记了。

但又转念想到卫绍昀如今坐拥江山万里,多了份了解各地风貌的闲情逸致也在情理之中。

借着交谈的时机,卫绍昀低眸细细端详着久未得见的面容,嗓音带了些随性的慵懒:“难不成是家乡的风水当真格外好些,晏卿的气色瞧着好了不少。”

殿外夜色深沉,养心殿内四处都点着儿臂粗的蜡烛,但烛火还是比不上白日的光线亮堂,浅浅映在晏同春的颊上,恍若暖玉生辉之感,较他平日阳春白雪的模样多了几分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