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热搜词条点进去是三张模糊的照片:Stelvio犹如矇昧天色中的一抹雪色,一身黑大衣的宋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欠身颔首,左手搭着车门上沿,五指微微用力扣着冰冷的合金,凸出骨感的青白色指节。
第二张照片可见车内踏出一双穿高跟鞋的脚,淡赭色细带缠绕着小巧的皓白踝骨,一看就知是一双女人的脚。
第三张照片拍到了陈亦岑的脸。她下车时正好踩在积水里,雨水溅上宋涯的皮鞋,泼剌剌的声响让二人同时低头看去。照片是从街对面拍的,也许狗仔因紧张手抖,拍得模糊不清,造成了“宋涯低头看陈亦岑”的错位。
小标题曰:天色未明,一女子从宋涯副驾驶座出现,还劳得大少爷亲自扶门,眼含关切地嘘寒问暖。
“咔嚓”,陈亦岑摁灭手机屏,从床上爬起来。她失眠到天光,正好是时候去话剧院排练。
她先前在咖啡馆还和宋涯调侃追他的狗仔,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所幸她的心理状态比想象中稳定,昨晚先给顾苒苒报了个平安,又把李淑宁的微信号也拉黑,才倒回床上失眠。
不论谁从狗仔手上买到这三张照片,舆论造势起来,她一人之力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先按兵不动,看看情况有多糟糕,以不变应万变。
小区门口没有狗仔,也没有闻风而动的群众,陈亦岑畅通无阻地抵达话剧院。
她一踏进后台,本来议论纷纷的众人立刻噤声,一道道眼光暗地里甩来甩去。正在练台词的李书恒把视线从剧本移向陈亦岑,先看她的脚,再看她的脸。
陈亦岑镇定地迎接洗礼。谁看她,她就平静地看回去,心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光明磊落。幸好出门前吃过药,她的双腿没有发软,颅顶没有刺痛,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柳生》这群演员也与她合作过大半个月,大多清楚她为人,因此这些探究的视线多半不含恶意。香港小报的威力无人不知,再清白禁欲的人也能被安上牛头不对马嘴的绯闻,当不得真。
不过这次在大众社交媒体发酵得厉害,想必背后人有一番手笔。
陈亦岑面上淡淡笑着,进化妆间换戏服。刚脱掉外套,门突然被敲响,她扬声道:“请进。”
导演推门而入,清一下嗓子,为难道:“亦岑啊,今天……不如先休息一下?你也看到新闻了,导演组都相信你不是那种人,肯定有什么误会,但剧组还得运转,现在舆论对咱们不太友好……”
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陈亦岑心里门清。哪种人?不过是说好听话,请她别来剧组引发恶评罢了。也是,倘若指责她自攀高枝的言论愈演愈烈,势必会为她担任主演、即将开票的《柳生》造成不利。出于利益考虑,在事情冷却前摘干净关系,的确是个正确的决策。
她惯常不是爱争抢的人,也明白多说无益。导演看起来十分内疚,陈亦岑知道他是真爱才,能代替管理层说出这番话已实属不易。
“我理解,崔导,不必多言。”陈亦岑微笑道,利落地站起来套上外衣,“给剧组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导演还欲宽慰,嘴唇翁动却不知该说什么。陈亦岑挎上提包,低头致意,最后看了一眼化妆台上属于女主角阿芳的朱红花钿,转身离开。
走出剧院,陈亦岑有一瞬间目眩。她站定了几秒,等这阵晕眩过去,才再次迈开脚步。路上有工作人员侧目,窃窃私语“她不是被开了吧”,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汁几乎从五脏六腑反刍,喉咙灼痛,面上仍不卑不亢。
出到十字路口,突然迎面碰上李淑宁。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你想气死我?!”她那形貌一看就是到剧院堵人的,头发精心簪好,石青软缎披肩,发癫都要发得优雅雍容。
陈亦岑抓着挎包的背带,下唇咬出血。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生母?千万人隔着网线臭骂她“心比天高”,李淑宁不仅不站在她这边,还要跟着落井下石骂一句“贱货”。难道不是她安排宋涯和她相亲吗?事到如今,她眼看着“攀上”了高枝,李淑宁深埋的自卑自轻又冒头,认为必定是女儿犯蠢,异想天开。
这些话,陈亦岑闷在心里,一句也没有说。她冷眼看着李淑宁在大街上发飙,来往行人纷纷侧目,看街坊泼妇撒泼打滚的好戏。李淑宁越要她丢面子,她就越冷静,反正谁撒泼谁出糗。
等李淑宁气喘不匀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哪位?”
李淑宁愣住了。
“我一没花你的钱,二没吃你的米,管我做什么?今天和你讲清楚,你女儿早三年前就死了,我同你冇拉冇褦(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我和宋涯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多嘴。”
说完,陈亦岑挥手拦的士,上车走人。
回到家,陈亦岑关门落锁。
望着眼前陈设,她耳边“嗡”一下巨响,仿佛大坝开闸,身体里无穷尽的委屈与寥痛终于奔涌而出。她靠着防盗门滑到地板,双手掐住大腿软肉,警告自己不许落泪。于是,眼泪全部聚在眼眶,一潭滚水,泡得眼球发胀。
宋涯果真是她命中克星,他一来,便打破所有安稳。
突然,身后嗵声轻响。
陈亦岑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以手肘支地转过去。门上邮孔来回晃荡,原来是一封快件被推进来,落在地上。拿起快件,寄信人显示“宋涯”,地址是个五星酒店。
她冷笑一声,用指甲划开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并一个纯黑天鹅绒方盒。
她心跳略略快了一拍,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轻轻打开方盒,一抹雪亮光线刺痛人眼。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钻戒。
字条写道:前日风波是我一时失察,还请陈小姐谅解。作为弥补,可否允许我对合约内容略作更改?
是宋涯的字,一手有风骨的行楷,点横撇捺中暗藏锋芒。
仿佛时间都凝滞,陈亦岑两根指头捻起钻戒,对着阳光打量素净的内环。简洁大气,像是宋涯的手笔。可他虽有风度讲礼数,却因着自闭症谱系障碍,难与人共情,更从不会主动替人着想。
如今他又是主动提出下雨天看车载她,又是在风口浪尖上送戒指表决断,陈亦岑自知——全是她调教出来的。
谁知他早已一场大病将前尘忘干净。
陈亦岑拿着戒指,靠坐在门背,唇边浮现自嘲笑意。眼中含泪,却没有一滴出于欢喜。
她拨号给宋涯,响了四五声,对面接听。
宋涯那头闹闹哄哄,隐约能听见有人拍桌子维持秩序,陈亦岑猜他在某个紧急会议上。宋涯知道是她,低沉一声“喂”,听不出情绪。
陈亦岑用攥着戒指的手掩住眼睛,咬着牙,用最平静最坚定的声线说:“我同意。”
不是“我愿意”,而是“我同意”。这不是求婚,只是一场出于责任感的迫不得已的交易。
对面静默,听筒传来窸窣摩擦声,是宋涯捂住了收音孔;他的声音显得遥远朦胧,好像在对那端嘈杂的人群道:“她同意了。”
喧闹声一瞬间沸腾,分贝极高,陈亦岑连忙拿远手机。也不知道宋涯说了什么,又安静下来,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陈小姐,三日后我要回港,在那之前,我会再约你商议婚约的具体事宜。你的损失,威海会尽力弥补。”
陈亦岑捂着眼睛,装出戏谑语气:“若我说不同意,这枚戒指难道就成了先前说好的一千万报酬?”
宋涯自然不会接她的玩笑——他的阿斯伯格综合征使他难以识别话外音、难以辨别面部表情与情绪。对他而言,俏皮话只是一堆毫无逻辑、令人困惑的信息。
果然,他沉默片刻,道:“不是。不论您答应与否,我都会为您的名誉与工作损失作出赔偿。”
陈亦岑心累,见他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便匆匆几句话挂了电话。
她放下手,展开五指,钻戒静静躺在手心。初秋的阳光从窗户泼进来,钻戒闪闪发光,陈亦岑却在命运开的一个又一个玩笑中如坠冰窟。
三年前,她辞去投行工作,在偌大英国迷茫辗转,跌到人生谷底。康沃尔是她为自己预备的最后一站。本打算了结一切,却偶遇了去英国散心的宋涯。
她至今不知道宋涯为何会出现在康沃尔。
那时陈亦岑压根不知宋涯身份背景,纯粹因美色上钩,玩着玩着引火烧身。到最后,那极致浪漫疯狂的三个月将陈亦岑从绝望边缘救了回来,也正是因为宋涯,她才有决心去追逐自己心之所向的剧场。
有一天,宋涯却不辞而别。
陈亦岑再也没收到他的消息。起先两个月,她生怕他出了意外,四处打听,却从陈鸿坤那里得知,近两个月由伦敦回国的只有一个宋涯——威海集团的宋涯。
据说宋涯回国后莫名其妙生了大病,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梁家都以为他要不行了。谁知道,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个月以后,他没事人似的出院,所有指标正常,唯独忘记了博士毕业到回港之前的一切。
初听闻这些消息,陈亦岑还以为又是香港小报杜撰的狗血故事。可同样四处打听的顾苒苒对她说:阿岑,是真的。
是真的。他真的轻易将一切抹去,留她一人在崩溃边缘失重坠落。
天光冰冷,陈亦岑将钻戒套上左手无名指。戒指与她的指根亲密契合,仿佛天生一对。
她深爱之人有着与宋涯一模一样的脸,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宋涯无法不使她陷入往昔回忆,可梦醒时分,她总会想起正是他将过去亲手扼杀。
不论宋涯生病失忆的缘由是什么,哪怕只为了那跌落谷底的至暗两年,她都不愿轻易放过他。
若真心挚爱,怎会轻易忘怀?
在康沃尔时,宋涯曾对她说: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借出的每一笔债都要讨回来;但他爱她入骨,因此她在他那里永远拥有赊账的权力。
永远。
如今正是他亲手将自己杀死,也一道杀死了她的爱人。
为此,她恨他入骨。
忍耐半日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陈亦岑蜷缩着把脸埋进膝盖,压抑的哭声在一居室回响。
当晚,威海集团全平台官媒账号发布声明:【威海科技公司总裁宋涯已与陈亦岑女士订婚,凡造谣诋毁陈女士者,威海将追究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