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热搜再次沸腾时,陈鸿坤和李淑宁正在家里吃饭。
李淑宁早上在剧院被陈亦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气得不轻,回家砸了三个盘子。陈鸿坤翻工回家,一看满地狼藉,就知道妻子准是又在女儿处碰壁了。这么些年,他一直试图调节母女俩的关系,可惜缺席太久的关怀早已无所适从。
事已至此,他只能好言好语安慰妻子,顺她的意,和她说亦岑不是故意要蹭威海的名头,背后铁定有人使绊子。谁知道李淑宁刚刚平静下来,一通电话突然打到陈鸿坤手机,他接起来聊了几句,脸色剧变。
“一惊一乍的,怎么了?”李淑宁翻了个白眼。
陈鸿坤没搭腔,举着电话,愣了半天才颤巍巍地说:“威海宣布和亦岑订婚了。”
盘子又碎一个。
李淑宁向来打着为女儿人生大事考虑的旗号,可自从陈亦岑脱离她掌控以后,她又巴不得她倒霉,处处碰壁。毕竟,只有跌的狠了,才会明白做母亲的“良苦用心”。
订婚?不过是威海为了维护名誉的一时之计!门不当户不对,她不信这事真能成。
她伏在桌上喘了会儿粗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用令陈鸿坤寒毛直竖的语气道:“老陈,还记得我二姐的女儿吗?她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比死丫头听话多了。我也很久没和二姐联系,把那孩子接过来几天成不?”
陈鸿坤咽口唾沫,哪里敢说不。
对订婚接受良好的,恐怕只有陈亦岑本人了。和顾苒苒通过气,她温习一遍《柳生》的台词,十点钟准时睡下。
一夜被噩梦痴缠,半夜惊醒数次,黎明才睡上两小时。
闹铃响起之前,陈亦岑已经睁开双眼,一把拍掉还没来得及叫的闹钟。她估计剧组马上会来请她回去,打开手机,果然看见导演组发来红色惊叹号加急邮件。内容无非是请她原谅昨天的无礼,剧组不能没有她云云。
资本果真比天大。她回邮件表示自己今早准时到,扔开手机洗漱更衣。
剧院今天彩排《柳生》的第三幕,也是最后一幕。
陈亦岑一路上迎接注目礼,不禁失笑,总觉得和她被撵走时如出一辙,只不过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样。剧组殷勤得巴不得她在这儿住下,仿佛陈亦岑已经是威海少夫人了。
换好戏服,刘玉忐忑地走过来小声说:“恭喜岑姐。”
她停下手中动作,淡然一笑:“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过……谢谢。”
就见刘玉脸红到耳朵尖,手忙脚乱鞠躬说不客气,紧急被导演一个传呼叫到外面去了。
陈亦岑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有这么大效果。她茫然地摸摸嘴角,表情也没失控啊,怎么就把人小姑娘吓得够呛?
排练开始。
阿芳骚扰柳生梦境,逼得一个文弱书生不堪其扰,却又不自禁沉溺温柔乡,栽得无法自拔。陈亦岑贴着柳生后背,腰似柳絮,吐气如兰,十指从他尾椎一点一点往上轻抚,整个人柔若无骨地缠在书生肩背上,像莲,又像随时会露出獠牙的蛇。
侧翼候着的一众演员早已看得面红耳赤。李玉也在其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半颗心燥热,半颗心充斥着景仰与向往。
阿芳是一只与柳生有三生之缘的桃花妖。精怪选角向来艰难,依照十三号剧院的标准,演技第一位,其次才是长相气质。
陈亦岑却被以苛刻著称的选角导演一眼相中。原因无它:她不仅演技卓绝,还长了一张媚骨天成的脸。
狐狸眼狭长,眼仁漆黑灵动,看谁都勾魂摄魄。鼻梁高挺,嘴唇也饱满丰润。脸型是大气的鹅蛋脸,原生眉是上扬的挑眉,每一处都长得张扬明艳,加之身材丰腴火辣,端得上风情万种。单论外貌,陈亦岑给人以极浓烈的攻击性,虽称得上大美女,却不免显咄咄逼人。
谁知她性格却是文静寡言那一挂,声音也柔媚似水。一开口,既令人如沐春风,也不失坚定的胆气。火铸的壳子套了一曲婉约春水情,说的便是陈亦岑了。
排练结束,陈亦岑正要回家,手机收到宋涯的简讯:明天下午三点,金雁见。
她低头看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又开始不自觉咬唇。真要同他结婚,那威海梁氏家大业大,能同意把矜贵的儿子交到她手上么?
虽然她也没打算好好呵护就是了。
想到这一环,陈亦岑不免发笑——都说宋涯难搞,也不知到底是谁磋磨谁。
钻戒被收进了抽屉深处,其中光芒就像一盏毫无温度的灯,虽亮,却冷得人直打哆嗦。
金雁咖啡馆。
陈亦岑又点了一杯馥芮白。她端起咖啡品味,暗中留意宋涯,发现他手边果然是冰美式。她盯着那杯咖啡,觉得自己也像被泡在玻璃杯里的冰块,执杯人正是宋涯。他摇晃杯托,她就身不由己地打转,一次次撞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终究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具。
她垂下眼,心中一口气郁结着,干脆先发制人:“宋先生是来商量声明?”
“是。”宋涯抿一口冰美式,喉结上下滑动,修长的脖颈宛如一片未经染指的雪地,“我带了律师,如有需要,陈小姐尽管咨询。”
说完,他示意陈亦岑看隔壁桌:穿西装打领带的一男一女,见他们看过来,都友善微笑。
陈亦岑不语,也啜饮杯中咖啡。
“除此之外……”宋涯停顿一下,食指轻轻敲击茶几,眼中露出罕见的迟疑,“……还有一位。”
没来得及问来人身份,咖啡馆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人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这桌跑来,边跑边喊:“涯仔,迟到了全赖司机!”
一位穿卡其色风衣,乳白针织衫与同色系阔腿裤的女士,黑发刚刚过肩,墨镜遮住半张脸,宝蓝色的丝巾衬烈焰红唇正相宜。
宋涯清一下嗓子,介绍道:“这位是我二姐,梁雅……”
“芝姐!”陈亦岑猛地站起,险些打翻咖啡。狂喜从心头涌出,她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朝面前张开双臂的女士唤一声:“好久不见!”便结结实实投入她怀抱。
梁雅芝拍拍她的后背,也难掩喜悦:“岑女仔!听说涯仔订婚,对象还是你,我就是在格陵兰岛都要飞回来探你!”
二人抱作一团,陈亦岑沉浸在熟悉的玉兰花香中,眼眶不争气地温热。
他们在这里上演久别重逢戏码,卡座对面的宋涯不温不火地开了口:“陈女士识得家姐?”
陈亦岑不愿松手,好姐姐不比面对狗男人快活?奈何梁雅芝轻轻揉她发顶,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别怕,有姐姐在,你只管削他。”
她扑哧一笑,眼泪夺眶而出。久违的坚实感充盈心间,陈亦岑悄悄把眼泪擦在梁雅芝淡香的头发里,对她感激地点点头,坐回宋涯对面。
“我们在伦敦一见如故,我很敬佩芝姐,也有幸入她法眼。”
“你在西区演戏那两年?”宋涯波澜不惊地放下咖啡,杯里液体已经下去三分之二。
陈亦岑心中一凛,想到有梁雅芝壮胆,便镇定发问:“先前就想说,宋先生居然查我?”
宋涯不答,淡色的唇微抿,眼中寒意极盛。这架势简直就是在反问“查了又如何”,且陈亦岑看他眉头稍微下压,就知道他不仅不喜,还对她问出这种问题感到不耐与无趣。
哪有世家大族订婚不摸清对方家底的?陈亦岑自然明白这个理,她只是仍怀有一丝侥幸——希望他还记得,而不是全靠冷冰冰的电子资料。
“我问错话,望先生谅解。”陈亦岑眸光沉沉,厌倦感冲淡了重遇梁雅芝的喜悦。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梁雅芝狠狠剐了宋涯一眼,口形微动,依稀是“你小子仔细说话”。
宋涯无动于衷。反而陈亦岑心情被牵动,又活转回来些许。
“知情同意书和正式合同一式三份,你看一遍,没有要修改的就签字。”宋涯从公文包里掏出几份文件,其中两份递给陈亦岑。
她接过,也不含糊,仔仔细细地看。
梁雅芝也探过头来,等陈亦岑看到末尾,突然对宋涯正色道:“我有话和小妹讲,容我借走她几分钟。”
宋涯颔首,她便拉起陈亦岑的手,带她上露台。
踏出温暖的室内,秋意随风而动,吹得陈亦岑的休闲白西装猎猎作响。她看梁雅芝拿烟,心下明了,也从怀里摸出烟与打火机。她先帮梁雅芝点,再拢着烟头将自己的点燃。
“芝姐,见到你真是大惊喜。”陈亦岑夹着烟,发自内心地微笑。
梁雅芝取下墨镜,一双与宋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直视着她。这位梁家二姐五官素净淡雅,唇角缀着一粒乌痣,脸上最出众莫过于那双眼睛。
分明是相同的多情眼,宋涯偏偏要长歪。雅芝缱绻温柔,他就一派冰冷肃杀。
“姐不和你说废话,”梁雅芝轻声说,“这三年你过得多不容易,我是亲眼看过来的。涯仔当年的事,我虽是先知他生病失忆,再结识了你,但同是一家人,我心里始终有愧。”
“姐……”陈亦岑心头滚烫,想宽解她,却被梁雅芝抬起一只手拦住。
“他为了应付老爹催婚选择和你形式结合,也许是命中注定吧。注定他伤你一次,就要落进你手心。告诉姐姐,你答应同他结婚,是不是想报复他?”
梁雅芝在吞云吐雾,说出口的话却毫不含糊。早知她性格直爽,陈亦岑心里虽有些七上八下,担心她对自己看法有异,但心尖上那块暗锈色的疤又时刻隐隐作痛,提醒她曾经坠入何等凶恶的深谷。
于是,陈亦岑迎上梁雅芝视线:“我之所以犹豫,就是不知该作何选择。我想……我是想把这笔债讨回来的。”
梁雅芝的表情隐在烟雾后,只能听出她语气不同以往热烈,似一阵淡然悠悠的风:“你还爱他么?”
“我永远爱康沃尔的宋涯。”陈亦岑目光飘忽,明明阳光极盛,瞳孔却涣散,好似在晴空中见到某个虚无幻影。随即,语气一转:“但我恨他。”
“我本来就不是大气量的人,他甩我一次,我也甩他一次,才能心甘。”
说完,她猛吸几口烟,忐忑地等梁雅芝反应。
沉默不过一刻,梁雅芝大笑着拍了拍陈亦岑,眼里有愁绪,更多的却是坚定:“那就让涯仔狠狠摔一跤!”
陈亦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芝姐……”
“错了就是错了。不管给自己找多少借口,威海从来不养逃避过去的懦夫。”梁雅芝沉下声,笑意渐隐,“我不想让弟弟受伤,但他对不住你,还差点害死你。如果你想出这口气,尽管去试,我会看着他,也会看着你。”
这番话掷地有声,陈亦岑险些落泪。她迎着阳光扑进梁雅芝怀中,连日彷徨失措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稳定剂。
梁雅芝没保证她能从宋涯那里讨回债,只承诺自己不会插手——这就足够了。
原本乱石嶙峋的深渊终于生出一根蜘蛛丝一般细的线,尽管岌岌可危,却足以令她踏出第一步。
烟灰缸里的余烬还冒着白烟,陈亦岑签完名,把合同递回给宋涯。
“互不干涉,为期一年,只在必要时做样子。”她将条款中最关键的几个词概括一遍,看向宋涯,眼中不再有惊惶与迷惘,那些失速的往事被一层大雾掩盖。
宋涯几不可见地皱了眉。
陈亦岑只当他不满意,补充道:“放心,我绝对不会爱上你,更不会对你死缠烂打。只有一个要求:这一年麻烦你洁身自好,别在外面乱传绯闻。”
半晌,宋涯收回文件,神色淡淡:“你记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