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刻薄

冬猎当日,长安城内时隔许久总算是放了晴。

肖檐穿了件束腰圆领袍,不同于以往,全部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骑着马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往城外小重山走。

他背后的伤口还没好,这几日反复化脓,又因摸不到自己的后背无法涂药,伤口更加恶化了。总归是没办法,他索性也就不管了,只是骑马颠簸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偶尔摩擦伤口,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上面啃咬,颇为折磨。

“素尘兄!”同为大理寺少卿的江淮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道:“我怎么记得这几日案子不多,还不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吧,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肖檐眼未抬,仿佛没听到一般,拽住缰绳加快了速度。

“肖素尘!”江淮压着缰绳又跟了上来,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脸上的笑意隐了些,压低声音问:“那个案子你真的接了?”

肖檐没有否认,目光依旧直视前方。

江淮皱眉,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这个案子牵连到镇国公,国公府的人不会放过你。我也是为了你好,现在压下去还来得及。”

镇国公世代袭爵,势力不可小觑,江淮怎么都没想到,肖檐竟然敢接状告镇国公府的案子。

“压下去?”肖檐终于正色起来,轻蔑地看向江淮,嘲讽道:“为生民立命本就是大理寺份内之职,京兆府不管,自然是由大理寺来管,堂堂天子脚下,你们竟连为百姓申冤都不敢。”

江淮愣住,只觉得被人打了一耳光,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嘲笑他的懦弱。

他猛地攥紧缰绳,愤愤道:“不然呢,就凭你吗,一介寒门?只要我们还在这个位置,为民出头的事情想做多少做多少,你接了这个案子,说不定连官职都保不住,到时候连为民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案子都不敢接,你还想为民出头?”肖檐冷笑。

江淮脸色难看,嘲讽回去:“好,你敢接,不过就是觉得有寿阳公主保你,但若是这件事闹大,你真的以为寿阳公主能保住你吗?”

肖檐不想理他,但听到寿阳两个字,他还是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前方的马车。

不远处,靳重光身穿盔甲与马车并行,看起来心情不错,偶尔还会低头透过窗户和马车里的人说些什么。

马车里的人除了寿阳公主也不会有其他人,肖檐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下意识就握紧了缰绳。

江淮注意到了,冷笑道:“我还以为肖大人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呢,还不是——卧槽——”

江淮一时不防,身下的马险些被撞得侧翻,好在及时稳住了,颇为狼狈的拽着缰绳,怒道:“肖素尘你他妈——”

肖檐勒着缰绳换了个方向,面无表情道:“肖檐。”

“什么?”江淮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肖素尘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肖檐冷淡留下一句话,扬鞭一挥,加快速度去了前面。

江淮愣了一下,脸色变幻莫测。肖檐眼高于顶,一直都看不起他,但他又好到哪里去呢,哪怕有一身才华,但是还不是靠着寿阳公主才站稳跟脚?

冷静下来,江淮将自己袖子上的尘土掸走,手握缰绳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小重山距离长安城不远,冬猎队伍寅时出发,辰时便到了。

狩猎场重林密布,前不久下的大雪至今都未融化完全,马车辗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楚蘅芜身穿雪白色的狐裘,半张脸都隐藏在狐裘下,她前几日的病还没有好全,偶尔还会咳嗽两声,小巧精致的五官配上消瘦了一圈的脸,让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怜惜。

“公主不该来的,实在是受罪。”绿倚看着那怎么都养不圆润的小脸,十分忧愁。

楚蘅芜倒是心情不错,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眸子亮晶晶道:“出来转转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小重山还有一片梅海呢,只可惜翻雪不能带过来。”

翻雪性子活泼,要是带过来了,定然闲不住,若是跑丢了就坏事了。

绿倚难得见她这么开心,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公主开心就好。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停了下来,车外的横梁被人轻轻敲了两声,靳重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围场到了。”

“这么快吗?”楚蘅芜眸子一亮,掀开帘子小心走出去,却不想寒风席卷着一宿风雪将她吹的迷了眼,让她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小重山围场风雪萧萧,立在中央的美人儿仿佛天地里唯一的亮色,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靳重光向前一步为她挡住四面八方各色目光,伸手道:“臣扶殿下下去。”

楚蘅芜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父皇威严的声音响起:“寿阳,过来。”

这声寿阳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分散开来,他们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眼前的美人儿是大业身份高贵的帝姬,并不是旁人能随意觊觎的。

楚执看着站在原地至今还有些迷糊的楚蘅芜,脸色难看的走过去,动作粗鲁的将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楚蘅芜今日虽未曾穿繁杂的宫装,却依旧长裙及地,被拽下来的时候险些踩到裙边摔倒,好在绿倚及时扶住了她。

肖檐眼皮一掀,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却落在她被攥着的手腕处,上面的红痕尤为刺眼,可以看出攥着的人毫不温柔。

这红痕实在是碍眼,碍眼到连太子那样刚正不阿的长相在他眼中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肖檐敛眸,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边。

“皇兄,慢一点。”楚蘅芜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裙边沾上了雪,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到了这个瘟神。

“闭嘴!”楚执满脸不耐烦,压低声音道:“你是大业的公主,整日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刚刚要不是我去拉你,你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靳重光扶你下来吗?”

楚蘅芜下意识的想说没有,她刚刚只是被迷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还没等她说出口,就被楚执打断了。

“你和靳重光再亲近,他终究也是个外人,还有你和那个肖檐的事情,还嫌不够丢人吗?”

刺耳的话让楚蘅芜呼吸一窒,她脸色冷了下来,同样压低声音不卑不亢道:“大业民风开发,民间的女子都可以和男子夜间同游,皇兄难不成还活在前朝吗?”

她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她自始至终将靳重光当做哥哥,自然会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至于肖檐,她是喜欢他的,大业对女子并不像前朝那般苛刻,就是在民间,男子与女子之间的正常交往也是不受限制的,怎么到了她这里,便要一直被羞辱呢?

楚执动作蓦地一顿,有些奇怪的回头。这是他这个皇妹第一次如此强硬的和他争执,强硬的有点不像她了。

小重山的雪落在她眉间,顷刻间又被她的体温融化,倒显得原本娇俏的面容冷若冰霜起来。

楚执喉结微动,头一次没有呛声回去。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妥,只是不喜欢这个妹妹,所以对她总是比旁人刻薄几分。

错开她的目光,楚执攥着她手腕的力度也渐渐松了,语气生硬的道:“父皇在等你。”

楚蘅芜没搭话,抽回自己的手,揉了揉手腕,在绿倚的搀扶下走到身穿胡服的昭武帝身边,低声唤了一句:“父皇。”

“吾儿身子可好些了?”昭武帝跨坐在强壮的战马上,腰间的天子剑正好和楚蘅芜一般高,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撑着华盖走了上来,挡在楚蘅芜的头上,“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在风雪里站着了。今日可有想要的,父皇给你猎回来。”

楚蘅芜那点不愉快一扫而空,双眸笑成了月牙,语气轻快道:“父皇只管打猎就好,带回什么寿阳便喜欢什么。”

“哈哈哈。”昭武帝豪迈的大笑起来,扬起手中的马鞭,“你且在这里等着。”

说着,昭武帝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猛地抛掷到半空中,抽出一支箭射出,将那枚玉佩定在远处的树干上。

“今日谁拿了魁首,这玉佩便是谁的,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昭武帝挥动手中的马鞭,呵了一声驾,先一步冲了出去。

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众人也全都选了不同的方向冲了出去,只剩下几个不会武功的文官留在原地望洋兴叹。每年冬猎出风头的都是武官,他们这些文官不过是凑个数的。

“肖大人,你要不要也试试打些东西回来?”一位站在肖檐旁边的大人看向他,“就算是打不到什么猛兽,骑马能打个兔子什么的,还能烤个兔肉吃,你说是不是?”

肖檐没理他,拿下一支弓,驾马走到楚蘅芜身边。

“殿下。”肖檐身上已经被雪打湿了,“殿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楚蘅芜抬头,目光落在他那张出奇好看的脸上,他的头发已经被打湿,几缕发丝贴在脸侧,有种别样的俊美。

“你会骑射吗?”楚蘅芜看向被他拿在手里的弓箭上,怕伤他自尊,有些犹豫的问:“你——不是文官吗?”

“小时候吃不上饭,和母亲流落在林间的时候也曾打猎果腹,不成问题。”

肖檐顿了顿,再次问:“殿下有什么想要的吗?”

楚蘅芜并没有想要什么,她出身高贵,什么都有了,每年的冬猎也是司空见惯,她实在是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她不想就这么回答肖檐。

“殿下如果一时想不起来的话,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去哪里?”楚蘅芜疑惑地抬头,继而又意识到什么,眸子微亮:“和你一起去打猎吗?”

“对,和臣一起去打猎,臣会保护好殿下的。”

“可是我不会骑马。”

“有臣在。”

楚蘅芜心动了,她从来没有打过猎,从来没有骑过马,这对她来说,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一旁的绿倚脸色难看,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不断诱惑公主做出出格事情的肖檐,尽量劝道:,“公主,这似是有些不妥,要是陛下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们会尽快回来,不会让陛下知道。”肖檐伸出手,微微勾唇,引诱一般的道:“殿下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