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裴阙音娉娉婷婷踏入裴老夫人屋中,早有侍女前来通报,二娘子病好些了,今日来给老夫人请安。

裴老夫人遥遥看着逐渐出落的孙女踏过一道道门槛走到眼前,端庄持重行上一礼,与自己那早逝的儿媳一无二致,无端有些眼热。

老夫人年轻时就以心善出名,到了这个年纪更是慈眉善目疼爱孙辈,忙吩咐侍女道,“快给我的音姐儿拿张软垫,放在那椅面上,可别冻着了。”

“祖母,都三月了有什么可冷的。嗯……咳咳咳。”裴阙音故作抱怨,只是方一坐下,便开始掩唇咳嗽。

裴老夫人瞧着忧心,问道,“不是早派人说病好了,怎么还咳得厉害。先前的郎中不中用就该早换一个,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不省这点钱。”

裴阙音一听这话,嘴角微勾,忙掩下嘴角的笑,抬起眸子又是一片水光盈盈几欲落泪的模样,叹道,“本是已经要好了的,今个儿不知怎的又复发了,孙儿思来想去,其实赖不上病。”

宣宁侯府的侯夫人去的早,继室又是近几年才进的门,裴阙音几乎是裴老夫人一手带大,孙女想使些什么小伎俩手段,是一眼就看出来。

裴老夫人也不急了,往椅背上一靠,接过侍女捧来的茶水,慢悠悠抿了口,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害得我的小乖孙心忧气燥啊。”

裴阙音自知没瞒过祖母,羞涩一笑,“你老人家的儿子,孙儿的父亲,宣宁侯府顶天立地的侯爷。”

“咳咳咳。”裴老夫人的茶明明已经咽了下去,却还是被自己好孙女的这一番俏皮话呛得不轻。

裴阙音连忙坐到祖母边上帮忙顺气,“祖母您慢点。”

“我没事。”裴老夫人摆摆手,让人先去问问儿子今日有无空闲,自己则先紧着孙女,“那你好好说来,你父做了什么好事。”

裴阙音虚拦了侍女一下没拦住,只好努力在父亲来之前说通祖母了。

她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先环顾四周使了个眼色,裴老夫人明白孙女的意思,挥挥手让仆从退下,只留了一个心腹嬷嬷。

裴阙音这才道,“父亲突然给我说了亲,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

喻春、榕夏二女还候在裴阙音身边,听着自家娘子将新科状元颠倒为平头百姓,诧异对视。

只不过二女自来唯裴阙音是从,向来知道分寸,一并静默不言。

裴老夫人听了孙女这话,果不其然皱起了眉,“我儿荒唐。速让宣宁侯来见我。”

春夏二人当即忧虑看向自家娘子,裴阙音何曾不明白,知道等父亲来一对峙便会露馅,她也不急,继续加码道,“不仅如此,孙女与这位郎君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咳咳咳。”

裴老夫人被平头百姓一时忽悠过去,回过神听着不对劲才想起自己这孙女是个古灵精怪的,狐疑道,“你何时已经拿到人郎君的八字,还去找卦师合过了?”

如今屋里都是嘴严实的贴身仆从,裴老夫人问得很是直接。

“祖母!”裴阙音眼珠一转,一下子扑到了裴老夫人怀里,娇道,“这还用说嘛,你看我如今这病又起了,就是因为今日父亲遣人要与那人说亲,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能说这门亲啊祖母。”

裴老夫人虽然上了些年纪,却也不是什么一心信服八字鬼神的妇人,孙女这番话,是极尽无凭无据荒唐至极,可孙女话里话外对这门亲事的不满,却让裴老夫人不免多思量了回。

小娘子面薄,裴老夫人也是从小娘子年纪过来的,素知为女子的不易,一时想着既是孙女这般不愿倒也罢了。

裴老夫人正要给孙女承诺安慰孙女,远处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喝,“什么亲事千不该万不该!”

与高喝完全不合拍的,是宣宁侯那一张儒雅白面,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儒生,而非世代从戎的将军。

宣宁侯年近不惑,却还有几分美男子样,不得不说裴阙音的姣好容貌有五六分归功于宣宁侯。

宣宁侯方一进门,看到女儿扑在母亲怀中,便知道又是女儿在母亲面前说嘴,毫不客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裴阙音也不怕,晃晃自己发间步摇,躲在祖母背后偷笑。

“母亲。”宣宁侯幼时丧父,青年丧妻,能有今日几乎一半仰仗母亲,因此对母亲极为孝顺恭敬。

比起尚且幼稚可爱的孙辈,裴老夫人对于往前一杵都闲挡光的儿子早没了什么疼爱情绪,挥挥手让他坐边上去,转着串珠直截了当道,“你给音姐儿说了什么亲事,我听说不是良配。”

宣宁侯眉头一皱,“母亲从何处听说不是良配,况且哪来的小人乱嚼舌根,儿子今日在殿试出了结果后,才遣媒人与那新科状元沈安泽正式说亲。”

“新科状元啊。”裴老夫人看向孙女,她对这位“不是良配”的印象还停留在无官无爵的平头百姓,虽知道孙女在夸大其词,却也没料到这个平头百姓会是新科状元。

裴阙音憨笑一声,大有新科状元尚未授官,自己分明是实话实说的道理。

宣宁侯看母亲有被说动的迹象,正要解释后生可畏,沈安泽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门外又传来通报,宣宁侯继室楚氏牵着自己所出的五娘子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五娘今年方才三岁出头,正是玉雪可爱的年纪,见到长姐便咧着个大牙,跌跌撞撞扑过去。

裴阙音前世出嫁三年,只觉得自己委屈,家中长辈是一个也不想不念,唯独对这继母所出的幼妹时常挂念,记挂着离家之时幼妹年纪尚小,会不会忘了自己。

如今再次看到幼妹,裴阙音心里是喜欢的紧,将妹妹一下抱在怀里。

楚氏招招手,“书姐儿,到母亲这里,今天你长姐有事,改日再找长姐玩。”

五娘看看长姐又看看母亲,直到裴阙音把她重新放到地上,才不情不愿扑回母亲身边。

楚氏也是个柔弱女子,牵着裴五娘坐在了宣宁侯边上,来此只不过是表个态,证明自己作为继室对嫡女的上心,其余一概不插手。

宣宁侯被这一打断,正要再度组织措辞向母亲证明自己给女儿说的是多么好一个夫婿,裴老夫人却悠悠道,“新科状元,我看那也不过是个无官无爵的平头百姓。”

宣宁侯一噎,刚出的殿试哪有如此迅速就授官的,他忙道,“沈郎的才名自他刚到京都时便为人传颂,如今又做了状元,以后想必官路亨通。母亲说得儿子羞愧,儿子怎么会寻一个无官无爵的平头百姓给音姐儿。”

若说新科状元,裴老夫人却是不知道,但要说起沈安泽,着实是京都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小儿皆有听闻,此人传闻貌比潘安,一身才气龙章凤姿,裴老夫人同样疑惑看向孙女,不解她为何不愿。

“咳咳咳。”裴阙音见祖母要倒戈,立即将咳疾跟上,再次拿出和祖母说的那一套,“父亲好意,只是女儿只怕与此人相冲,无福消受。”

宣宁侯是战场上下来的武将,更添有一位不信神佛的母亲教养,对八字鬼神一说一概视作胡言乱语,当即浓眉一立,“胡闹!”

裴阙音好似被吓到了般,当即垂泪,躲到祖母身后,又望向楚氏,一会儿叫“祖母”一会儿唤“母亲”,在场的两个女子怎能不心软,当即便让宣宁侯多考量女儿的意见。

一下气得宣宁侯直道妇人之见。

裴阙音依偎在祖母身边偷笑,一双狐狸目得意眨巴。

恰在这时,有自称林国公府的仆从来请裴阙音过府一叙,说是在宫中的林妃赐了些点东西下来。

林国公府的二房太太谢氏,与裴阙音早逝的母亲是同胞亲姐妹,故而常邀裴阙音过府小住。

只是偏在这时来,分明显得是要将此事一锤定音,好让宣宁侯不再有机会更改。

裴阙音自然高高兴兴走了,留得宣宁侯面着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谁也说不得,只好继续自顾自生闷气。

当今圣上膝下唯有一子,却迟迟不立太子,朝堂上有人揣测圣上心意,觉得圣上是还没放弃早年先皇后省亲时走失的那位大皇子,只待一寻到,便要立为太子。

而宣宁侯则在一次无意间,撞到了内侍与如今的新科状元沈安泽来往,那内侍口口声声称之殿下,让宣宁侯立刻怀疑起了沈安泽身份。

不查不知,沈安泽如今住的宅邸正式先皇后母家一位远亲的宅舍,佐之后续观测的蛛丝马迹,宣宁侯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虽不知圣上为何未在明面上将大皇子认回,倒是让宣宁侯起了别的心思。

他想让女儿趁此时大皇子尚在民间,早早定下婚事,要知道,宣宁侯府的嫡女当然做的得太子妃皇子妃,可在大皇子尚未归位前,就嫁与他与其共苦,那是何等的情分。

宣宁侯自认为给女儿铺就了一条锦绣前程,可千算万算哪里想到女儿好不情愿。

宣宁侯郁闷至极。

比起郁闷的父亲,裴阙音了了一桩心事,此刻是神采飞扬。

她带着喻春、榕夏二侍女,本是要自自在在回自己院子,她还有好几件新搜罗的布匹钗环没有看过呢。

“二姐姐。”裴语棉站在廊下,似是等待许久。

比起裴阙音几乎看着长大的五妹妹,她对这个被姨娘管的严实的三妹并不大熟稔,只是微微颔首,便准备错开做自己的事去。

不想,裴语棉再次凑到前来,“二姐姐。”

裴阙音微微蹙眉,但也还说得上是有耐心,问道,“三妹妹有什么事吗?”

裴语棉捏着衣角,期期艾艾道,“二姐姐去林国公府,能不能带上语棉,语棉也想涨涨见识。”

裴阙音没想到三妹把林国公府遣人来的托辞当了真,好笑道,“那不过是个假辞罢了,改日林国公府派人来我再带上你去。”

裴语棉是从姨娘那边听来的消息,说林妃赐了不少东西下来,让她赶紧跟着去瞧瞧。此刻被裴阙音驳了,脸青一阵白一阵,正要辩解,裴阙音却已经毫不留恋地走远了。

裴阙音走出祖母院子,瞧着应当不会被听着了,才细细问自己两个侍女,是谁想出的这个主意,如此神机妙算,一下把拒婚的事落了下来。

喻春回头看看几乎已经看不见影的三娘子,又看看自家似要马上下赏钱的音姐儿,悠悠道,“当然是林国公府谢姨妈神机妙算,算到了娘子此刻需人帮着脱身,正好来请啊。”

裴阙音向来灵动的美眸也有片刻愣住,没想到还有这等巧事。

门房处一位侍女匆匆赶来,可不正是林国公府谢姨妈身边的丫鬟连翘。

这丫鬟是惯常来往两府的,手脚麻利,看到裴阙音出来了便立刻迎了上来,笑道,“裴二姑娘,快随我去吧,我家夫人还备了晚膳,说有您最爱的清蒸鲈鱼,去晚了可就没那股鲜了。”

裴阙音应着好,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上了林国公府的马车,心里却兀得想起前世林国公府的风光。

在沈安泽远任安州前,林国公府嫡长女就荣封贵妃,在如今宫中后位空置的情况下,林国公几乎算是做了半个国丈,一时间风头无两。

再添林国公府本就比宣宁侯府要好上不少,一想到即将去林国公府,裴阙音不免眉目疏朗,神采奕奕。

“音姐儿一定是馋那鲈鱼了。”连翘在旁边打趣道。

喻春榕夏二女笑作一团,裴阙音以为差点被戳中心事,反应过来立刻反唇道,“连翘姐姐自己馋,非要托别人身上,好不害臊。”

恰逢风卷帘起,少女面若桃花,落入一人眼中。

一队人马错路而过,有人在后唤“状元郎”,裴阙音下意识看去,与那人幽深瞳眸对上。

郎君正坐马上,长眉秀目,风姿卓绝,他轻扯缰绳,侧过与女郎对视,恰似人间最美好的事。

裴阙音哪想如此凑巧,竟又在此遇到这人,沈安泽此时没有安州任职时政务缠身的不修边幅,正是蟾宫折桂人生得意,丰神俊朗看杀旁人。

裴阙音又是厌恶又是脸热,忿忿拉上帷帘,低声道了句“登徒子”,催着连翘让车夫快些行路,咬牙承认她确实馋那鲈鱼,馋得心焦心急,只恨此时没有立刻到那林国公府。

沈安泽手中紧握缰绳,回头望去,他停驻在原地,直到倩影从目之所及离去,失落的情绪从心底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