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突兀的问题
当天晚上乔再次来到海牙时,提奥将怀表交给了她。
“我想这是属于你的。”
“是的,哦,谢谢你!”乔喜出望外地叫道,“我还以为我把它丢在火车上了,难过了一整天呢。”
“它对你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吗?”等待答案的时候,提奥紧紧盯着乔的脸。那种不确定感就像一张令人窒息的毯子压在他身上。
快说它并不重要,快说你只是习惯。
“是的。”提奥的心因为这个单词沉了下去,但乔接下来的话,又让那颗心因为欢喜跃到了喉咙口,“这是我哥哥送的礼物。”
——他是她的哥哥!
一股如潮水般的轻松感席卷了提奥,兴奋令他喘不过气来。有可能吗?她也对他怀有同样的感情?
他所渴望的爱情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提奥几乎要开口问出那个问题了——脚踝的疼痛打断了他。那么,再等一周,不,三天,他就可以在她面前得体地下跪。
提奥返回古比尔上班的第一天,经理特斯提格先生[1]就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抱歉,”在感谢了对方的关心之后,提奥说,“我知道这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我本应该更小心一点。”
“生病又不是你的错。”特斯提格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不过这并不是我叫你过来的原因。我要祝贺你在这次销售旅行中取得的成功,你的学识和专业精神得到了客户们的高度评价。”
他将一个信封递给提奥,“里面是你的奖金。你会发现这个数字非常令人满意。”
“谢谢您,先生。”辛勤工作得到了回报,怎能不令人高兴呢!
“我知道你向来是模范员工,全身心地投入到画廊中。不要以为你的努力被忽视了——前两天我收到了古比尔先生的信,他希望把你调到巴黎的总店。”
“……去巴黎!”提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特斯提格笑着拍了拍提奥的肩膀。他只比梵高兄弟大了十岁,在工作之外,对少年离家的兄弟俩不免生出一份兄长般的关心。
文森特在海牙工作的时候,特斯提格就对他格外照顾;那时的文森特还对艺术商的工作非常尽职。特斯提格的女儿贝茜五岁生日时,文森特送了她一本小相册,里面是充满童趣的绘画和温暖的寄语。
在文森特被调往伦敦后,提奥延续了这种融洽的关系。与兄长相比,提奥更加谦逊、耐心和勤勉。他阅读了大量的艺术期刊和书籍,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一切,就连周末也都泡在了莫里茨皇家美术馆。也正因如此,他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喜爱。
“我真不想失去你,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特斯提格说,“我从不怀疑,有一天你会成长到独当一面。”
“……我需要时间考虑。”提奥回答道。
一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那可是巴黎!78年世博会期间他曾被临时调往巴黎,帮助古比尔搭建展台。从那时起,法国首都就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在这座世界艺术的中心工作和生活。
但如今他就要订婚了——乔会喜欢巴黎的生活吗?还是她更希望留在荷兰?
“当然,这是一个重大决定。”特斯提格理解地点点头,“但别花太长时间。”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提奥收到了哥哥文森特的回信。
“亲爱的提奥:
“爱情使人疯狂,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了。
“我在爱情上一直都很不幸。在经历了凯、西恩和玛格特[2]的事情之后,我基本放弃了对于婚姻和孩子的任何幻想。有时我会责怪这该死的绘画——对艺术的热爱是对真爱的毁灭。
“但我始终相信在家庭方面,你会拥有我从未有过的幸运。我知道,你从童年起就渴望这种简单的幸福。
“就你现在的情况而言,提奥,你和那时的我截然不同。我那时贫穷饥饿,疾病缠身;但你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不错的薪水——比父亲的薪水高得多——足以养活妻儿。姑娘的家庭不会反对,你也不必在你爱的女人与艺术之间做出选择。
“是的,你当然应该结婚。为了你的健康和事业,也为了我们父母的期望——毕竟,你是他们的‘喜悦和骄傲’。
“好吧,我知道你给你的哥哥写信,并不是想听这些陈词滥调。那么,让我附上自己的一些建议。
“如果你坠入了爱河,竭尽全力地去爱吧,无需有任何保留。去问她吧,如果犹豫太久,在你表白之前一切或许就会太迟,而她已经是别人的了——那是我曾对尤金妮犯下的错误。
“我虽然还没见过你的乔,但你对我说的关于她的事,让她感觉并不像个陌生人。别担忧,在我看来,她当然也是爱你的——她难道不是把你从危险中救出来,又守了你整整一夜吗?一个恋爱中的姑娘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保持勇气并保持冷静,你的订婚会随之而来。”
最后,文森特写下了与自己当初去阿姆斯特丹找凯的时候,提奥写给自己的信中同样的话——
“愿你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好运,我最亲爱的兄弟。”
这封信给了提奥他所需要的所有勇气。
他连电报都没来得及发,天刚蒙蒙亮就急不可耐地坐上了开往乌特勒支的火车。
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提奥被汹涌的人潮惊了一跳——问过路人才知道,今天是圣尼古拉斯到达乌特勒支的日子,几乎全市的人都出来看游行了。
乔与亨利埃特手挽着手,在人群中等待着圣尼古拉斯和黑彼得的出现。
“我听到了铜管乐队的演奏,一定是圣尼古拉斯到啦!”乔兴奋地踮起脚尖,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圣尼古拉斯到达的游行呢。
颂歌声中,圣尼古拉斯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不时挥手致意。他身披华丽的深红色长袍,戴着一顶又高又尖的帽子,帽子正中是用金线绣成的十字架。
紧随其后的黑彼得,穿着拉夫领紧身衣和彩色条纹泡泡裤。他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一边从肩上挎着的大麻袋里掏出礼物和糖果,撒向人群。
孩子们欢呼着伸出手,就连乔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加入了争抢糖果的队伍中。
“乔!”
她正得意地对亨利埃特炫耀抢到的姜饼糖果,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爱德华站在几米外,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然后,他努力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她们走来。
“范德梅小姐。”他向亨利埃特点头致意。
“多么令人愉快的惊喜!”乔笑眯眯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是我最喜欢的传统之一。时间还早,接下来你们想一起逛逛圣诞市场吗?”爱德华说着“你们”,眼睛却看向了乔。
“我就不去啦。”亨利埃特摆摆手,“我今天穿的外套不够保暖,还是先回去了。”
出门时乔便打算在圣诞市场上给家人挑些礼物,听到亨利埃特这样说,一时拿不准是应当陪她回去,还是继续自己原先的计划。
爱德华再次相邀,亨利埃特也表示她一个人回去没关系,乔才留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圣诞市场,与一百年后并无太大区别。五彩缤纷的圣诞装饰看得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也依然是混合了烤栗子和热红酒的甜香。
乔为邦格夫人选了一条羊毛围巾,又给邦格先生买了一个皮革钱包。爱德华则在珠宝摊上停了下来,请乔帮忙选一枚领针。
“这你可问错人啦。”乔苦恼地说,“我对珠宝完全不在行。”与约翰娜一样,她根本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除了手表——如果手表也能算作首饰的话。
“我还以为年轻姑娘的喜好是相通的。”
“这么说,是送给你的姐妹,而不是你母亲的吗?”
爱德华笑了笑。
最终他选择了一枚钻石领针——年轻姑娘的喜好并不相通,乔心想,至少这完全不是她的品味。
与爱德华分别回到家的时候,乔在客厅里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提奥?你没说你要来。”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的朋友范德梅小姐好心邀请我进来等。”
“一点也不。”乔回答道,“如果知道你要来,我就不会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了。有什么事吗?你的脚踝完全好了吗?你想喝点什么?”
“我忘了把这个给你,”提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期刊,“去巴黎之前你托我买的……”
“哦,是的!谢谢你。”乔自己都差点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自从收到韦纳姆先生会面的邀请,这几天她都在忙着画图——当最心仪的对象递来橄榄枝,本就排名末位的备选便无关紧要了。
乔给提奥倒了一杯红茶。提奥双手接过,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他放下茶碟,站起身来:“乔,我能和你一起沿着运河散会儿步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乔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事实。
提奥的反常令乔觉得有点奇怪。或许他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这儿说——乔这样想着,点头答应。
黄昏时的乌特勒支实在很美。
恢弘的圣马丁大教堂在夕阳下化作了深沉的剪影。燃烧的云霞照亮直指苍穹的尖拱,又温柔地抚过飞扶壁间的彩绘花窗。
可提奥却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沉默地沿着老运河向前走了一会儿,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忽然他停下来,转向乔。
“昨天,我获得了晋升到巴黎总部的机会……”
“祝贺你!”乔很是为他高兴。
她收到了伦敦的面试邀请,而他即将去往世界艺术的殿堂,这种大家都努力奔向梦想的感觉真的好棒。
所以,他这次是来与她道别的?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提奥就觉得嗓子发干,心脏砰砰直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乔:
“你愿不愿意去巴黎?我是说——和我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1] 特斯提格(Hermanus Gijsbertus Tersteeg), 古比尔公司(Goupil & Cie)海牙分部经理。
[2] 关于文森特爱情生活中的几个女人:
西恩(Clasina ‘Sien’ Hoornick), 文森特在海牙遇到的一位贫困、怀孕、酗酒的妓女。他带她看病,供她生活,甚至曾考虑过与她结婚。
玛格特(Margaretha Begemann), 文森特在纽南的邻居,比他大12岁。二人的恋情遭到女方家人的反对,玛格特绝望时服毒自杀,被救回。
尤金妮(Eugenie Loyer), 文森特在伦敦时房东的女儿,他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