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再遇

当晚,时闻跟小黄蹲街头拍交警查酒驾。

云城经济好,气候热,人们夜生活丰富,凌晨从酒吧会所出来的车仍络绎不绝,将近四点街道才安静下去。

一个个卡点跟过来,熬了一宿难免犯困,小黄把摄像机支在脚架上,自告奋勇去便利店买咖啡。

时闻站在绿化带旁边嚼口香糖提神。有个长得挺帅的小交警在隔壁抽烟,问她要不要。时闻笑着摇摇头,他就有点害羞地收了,面红耳赤跟她搭话。

干这行多认识几个人不是坏事,时闻正准备把手机摸出来加帅哥微信,突然一道亮得刺眼的车灯晃过来。

一辆兰博基尼超跑轰鸣着划过柏油路,无视交警的指挥,直直冲过路障往前撞。

后面的警用摩托追了小段路才成功把它别停,交警大叔暴躁拍窗,“个兔崽子!追你一路了,熄火下车,赶紧的!”

那车主过了好一会儿才降了车窗,一只戴着百达翡丽的手伸出来,递过去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摄像机挺沉,小黄还没回来,时闻懒得回头扛,直接挎着单反往那边跑。旁边的帅哥交警见状,也扔了烟跟着过去。

他们靠近的时候,交警大叔那股暴躁劲儿都蔫了,端着手机低眉顺眼回话:“是,沈局,我明白……是、是,小事儿,您放心,我这边马上处理好。”

时闻“咔嚓咔嚓”连按几张照片,又开了录影模式,交警大叔吃了一惊,边把手机还回去,边拿手挡了挡她镜头。

时闻清丽的脸从相机后面露出来,不轻不重地笑了笑,“警察同志,吹都不吹就让走,这不合规矩吧?”

交警大叔遮遮掩掩,“你等会儿,先别拍,这事……”

“华哥。”小交警把他手从时闻相机上移开,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执法记录仪,“我还录着。”

“不是,你这愣头青……”交警大叔瞬间挂了脸,“知不知道刚才那是谁的电话?”

小交警梗着脖子没应声,自顾自敲了敲车顶,“麻烦配合我们工作,熄火下车,别碰手机。”

其实打量这车牌跟大叔那态度,车主大概是真有点背景。眼下现场没发生什么事故,就算酒驾,后续捞人也就几句话的事。

但这小交警还挺犟,时闻没好意思自个儿缩了,让他丧气。

“还是请你帮帮忙,把检测流程走完吧,要不这段素材性质就变了。”她摇摇相机,展示刚刚那段既可以用作新闻素材,亦可以用作举报材料的影像,好声好气给交警大叔砌了个台阶下,“要是真有什么人追究下来,你就推到我们新闻社身上,说是被记者逮着了,非拍不可。”

交警大叔暗道倒霉,脸色来回变了好几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客客气气请里面那人下车,“您看这情况……真不好意思了,周公子,有劳您配合吹一下。”

兰博基尼剪刀门向上飞,一只锃亮的手工皮鞋飘飘忽忽踩下来。

那个所谓的周公子身量挺高,头傲慢地偏着,一双丹凤眼被酒精染成病态的红,没骨头似的靠在车上。

副驾也紧跟下来一个穿吊带包臀裙的女孩,五官精致,妆容时髦,奶茶色尖尖美甲搭在他手臂上。看起来有点眼熟,大概最近哪个新冒头的网红或小明星。

“Surprise.”周烨寅叼着根烟,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刚没敢认,居然真是时大小姐。”

刚刚车内阴影重,没看清,这会儿看清了,时闻刚举起的相机就又放了下来。

“还记得我么?”周烨寅提醒她,“尚德高中,高你一级,我跟霍赟同班,总在一起打球。有一回在体育馆,因为你,他踹了我一脚狠的,还有印象吗?”

时闻淡淡乜他一眼。

“哦,不好意思,不该提起你伤心事,我忘了霍赟——”他弹了弹舌,手指从脖子上随意划过去,“那个了。”

周烨寅像是还嗑了点别的东西,面部肌肉一抽一抽笑得诡异,“你现在跟着谁?落魄成这样,这是在玩儿站街play?”

“说话放尊重点儿!”小交警看不过眼地侧身挡住,将酒精检测仪怼到他面前,“赶紧配合,吹。”

周烨寅随便吹了口气,还拿那双对不准焦距的眼去看时闻胸前的工作牌,“玩真的啊?……记者?不如跟我算了,起码我不会让你深更半夜在外边吹风。”

“Eli——”挨在他身边的女孩似怒似嗔,挽着他手臂晃了晃,“我还在这儿呢。”

周烨寅顺势重重捏了一把她的胸,笑道:“滚边去,别卖骚。”

女孩明显吃痛,但不以为意,柔若无骨贴得更近,“不是说好了,这周都会好好陪着我的嘛。”

“我他.妈叫你滚。”周烨寅还是滥笑,话里却不是那么个打情骂俏的意思,“婊子听不懂人话?”

这人喜怒无常,女孩讷讷收回手,不敢再出声,踩着恨天高退到绿化带边上去。

时闻懒得搭理他们,转过镜头去拍酒精检测仪上面的数字。

112mg/100ml。

远超醉驾标准了。

周烨寅面皮都透着不正常的潮红,语气暧昧,“所以我明天会出现在你写的新闻里?”

时闻说:“会给你的脸打马赛克,否则有碍观瞻。”

周烨寅根本不当回事,“作为答谢,什么时候赏脸跟我吃顿饭?”

时闻面不改色,“醉驾一般拘留十五日。”

“不如就明晚?”周烨寅吃吃一笑,“吹气检测不能直接当鉴定结果用,等酒醒得差不多再抽血,就不是你期待的酒驾啦。”

这么熟悉流程,显然是经验之谈。

时闻退开几步,让交警把人带走,“那你去派出所等吧,慢走不送。”

周烨寅笑意更深,对着她拍照的闪光灯竖了个中指,又舔了舔嘴唇,“红色最衬你,宝贝儿,记得穿骚点儿,明晚我去接你。”

时闻记性可好可坏。

她被周烨寅恶心得没吃下早餐,但交过稿,睡过一觉醒来,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当记者这几年什么烂话没听过。刚入行那会儿跟着前辈去调查一个债务违约的国企,被困园区不让出来,还是总编不断交涉,熬了一宿才被几个彪形大汉押着坐上返程的高铁。

有了这初印象打底,时闻对往后工作会遇见什么心里有数。

周烨寅口头吓唬几句,顶多算小打小闹。

据前台妹妹通风报信,翌日临近收工确实有人来找。副总编亲自下楼接的人,在领导办公室坐了会儿,财经主编顾宁也被叫了进去,没多久人出来,在时闻工位上拿了盆迷你仙人掌就走了。

不过时闻至今没挨训,刚刚报备要写的一篇跟周氏影业相关的票房作假选题也没被砍,估计是顾宁帮她把事情挡了下来。

正好赶上出差,她跟小黄去穗城跟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的情况,起码在外待四天,堪称完美闪避。

现代人节奏快,她不觉得这么一段时间过后,周烨寅还会有那个闲心想起她。

出差回来,云城天气又热了些。正好周末休假,余嘉嘉赶截稿,时闻带余淮南去参加幼儿园两天一夜的亲子露营日。

现在幼儿园越办越卷,才几岁的豆丁,天天不是参观这个博物馆就是去那个山头野外徒步,还要求互动陪伴,变着花样折腾家长。

余淮南读的这个还只是个中端价格,里面家长说话弯弯绕绕,挺好攀比,开什么车住哪个地,连徒步都要力争前排。时闻没好意思给余淮南这小薄脸皮丢人,硬撑着困意给他走了个第一回来。

余淮南表示挺满意,作为回报,回城路上睡得像头猪崽似的,没再呜哇呜哇打扰他小姨。

刚进小区门禁,就收到余嘉嘉的求救信息。

[共享实时位置]

[S206,走不掉,速来!!!]

一连三个叹号,时闻回了个“马上”,把余淮南交到阿姨手上转身就走。

想了想,又回来洗了把脸,换了条简单利落的斜裁小黑裙,路上等红灯的时间争分夺秒化了个淡妆。

余嘉嘉新作开篇成绩不错,挤进了销售月榜前十,今晚这聚会说是推不掉,平台方、版权方跟头部作者都在,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她生得脸嫩,性格又软怂,熟人面前社牛,生人面前社恐,这种场合一个人是走不脱的。

时闻让她差不多说一声,自己好过去领人。

凰阙是云城出了名的高端会所,会员邀请制,最小的房型低消万元起步,每夜都有各路网红明星出入。她刚在野外蓬头垢面滚一圈,要是穿着灰扑扑的冲锋衣骑行裤,怕连门口都进不去。

会所停车场放眼望去全是豪车,就时闻一辆沾灰滚泥的破越野塞在角落。

她边往电梯间走,边低头翻余嘉嘉发过来的出入码。转了个拐角,突然撞见一对男女搂在柱子后面痴缠调情。

男的矮胖,皮肉松弛,肤色很深,挡不住怀中那张年轻秾丽的脸。

时闻跟她对视一眼,各自都别开了视线。

——是那天凌晨坐在周烨寅副驾的女孩。

到门口查验出入码,进入灯光璀璨的大堂,高级香薰与冰凉冷气扑面而来。才是晚上十一点多,惯于沉浮夜场的男男女女刚刚准备入场,光鲜亮丽地聚在一处。

侍应生为时闻引路,特意绕开前面一拨人,带她进了另一处电梯。

电梯没有楼层按键,刷卡直达。

门一开,是五楼。

纵是没来过也听说过,能上凰阙五楼的豪客,身份非富即贵,一晚低消二十万起步。

时闻出了电梯就直觉不对劲。

余嘉嘉那个局,是个庆功性质的商务局。平台做的东,又谈不成什么大生意,消费层级说破天去到中间位,哪会舍得花那么大手笔到五楼来?

她心下一沉,不肯继续往前走,按亮屏幕给余嘉嘉打电话,掉头就要回去按电梯。

关闭的电梯门前,有人吊儿郎当,晃着半杯威士忌在等她。

“说了你穿红色好看,怎么不听?”

周烨寅一身霜灰色西服,敞着领口挡在她面前。他大概还没来得及喝多少,眼神没上次见那么飘忽,但还是透着神经兮兮的探究,令人很不舒服。

时闻沉默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目之所及没有其他出口,后面还有两个看似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

她快速摁了两下手机侧键,镇定道:“麻烦让让。”

周烨寅没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白色药丸,明目张胆地丢进威士忌杯里。一边慢悠悠地晃,一边笑着怂恿:“里面认识你的人也不少,都是朋友,不进去打个招呼?”

“走错地了,不打扰各位雅兴。”时闻避开他,强行要去按下行键。

周烨寅一把攥住她手腕,没让她按成,声音压着扭曲的兴奋,软趴趴附在她耳边,“我去找过你几次,你都不在,你上司说要你给我斟茶道歉,我没肯。”

“——我要那种道歉干什么啊。”

周烨寅被猛地挣脱,也不恼,只回味地摩挲着指尖,目光耐人寻味地在时闻身上来回舔视。

“起码得换身我喜欢的裙子,跪在床上,边求着给我舔,边摇尾巴吧……你说是不是?”

时闻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连同拳头也震得生硬。

她冷静思索了几秒,录音录像都有,现在挥拳头算不算最佳时机?

正待发作,倏忽“叮——”地一声响。

金碧辉煌的电梯门徐徐向两侧拉开,一道盛气凌人的阴影落下,熟悉的清苦烟味随之而至。

时闻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表情。

周烨寅就如同被一阵暴烈的风刮断,骤然跪倒在她面前。

玻璃碎裂,威士忌酒液洒得满地狼藉。

“我操!“周烨寅吃痛,狼狈趴伏在宫廷拼花地板上,整个膝盖小腿都被踢得麻痹地抽动,他破口大骂盛怒回头,“我□□血妈!!你他妈哪个不长眼的杂种——”

一句没骂完,又硬生生收住。

他痛得满头冷汗嘴唇发抖,抱着腿起不来,周围也没人敢来扶,只能面青口唇白望着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那人。

“怎么。”

霍决一身清俊笔挺,风度翩翩地站着,仿佛刚才一脚踹过去的不是自己。

他潦草扫过地上的周烨寅,目光对上几步之遥的时闻,轻慢又不悦地压低了眉眼:

“聊什么这么投契,我没妨碍到二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