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魏国虽崇汉制,然而陈香云、赵明闻等人到底是和亲异域,梁魏两方相隔千里,往来不便,因此本该依序进行的六礼不能一一尽备,更要遵循魏国风俗,因此减少了一部分礼仪,又多了改着胡服的内容。
册封礼、求婚及亲迎之礼在大梁时便早已完成,魏王并未亲至,而是遣他的姊妹和信用的大臣前来迎接,他们献上了两千匹聘马,这些人要一直陪伴着梁人前往焯夏的大帐,在那里完成最后一项仪式。
赵明闻时常能透过帷幕的缝隙,窥见魏人骑马欢驰的身影。
延昌帝又命右卫大将军张融,鸿胪卿杨定远持节护送,太仆卿许延年为婚礼使,率兵三千,陪伴和亲队伍前往魏国。他们将在完成所有仪式后离开,从此以后陈香云二人便不再被视为梁国的公主,而是魏王的妻子,狄戎领袖的妻子。
一行人在居留城继续盘桓了数日,等到各项东西都一一置办完全,这才动身出发。
京城里的人们此时早已脱下夹袄,换上了薄薄的衣裳,然而边地的人们尚且需要捂的厚厚实实。
随行的梁人里没有去过塞北的,对塞北的寒冷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或许也曾听说过那些过于耸人听闻的传言,从诗句、从文章、从多年累计的奏文,然而并不以为意,也便因此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赵家屯兵塞上,粮草消耗向来是支出大头,但朝廷拨下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到了手上不过杯水车薪,往往需要自家往内添补,才能勉强对付。
粮草尚且如此,旁的必需品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赵家自有往日惯用的皮料商,添补了兵士后,也能剩下不少,倒比在京中、南地更便宜些。
赵明闻同陈香云两人商议后,陈香云便做主从嫁妆里拿出一笔银子,将这些剩余的皮料买了下来,分发给队伍里的众人,以作施恩。
她居长位尊,和赵明闻明面上的封赏虽是一样的,到底还有君臣之分,如此分配妥当,众人皆是欢欣鼓舞。
在路上时便有妇女出力,将皮袄一一齐备了,到少了些因此受寒殒命的人,两人这时才放下心来。
从居留城出去的那一日,不少百姓都聚众来送,大多少有地换上了那些珍藏着的、半新不旧的衣裳,徘徊在城门口,翘首遥望着和亲队伍的到来。
赵明闻则换了身轻便衣裳,同撷芳一起上了车,她的身体仍旧不大好,烧虽褪了,却难免还是留下病根。了,多日来不住咳喘。
撷芳担心她的身体,只得紧紧地跟随在赵明闻的身边,有前后细心照看着,免得她病情再次加重 。
居留城内的道路大多还是泥路,没有用青砖、石块之类的东西去铺,只是夯实了些。天气干燥少雨,车马经过时难免扬起土灰,颠颠簸簸的,赵明闻坐在上头,不由一阵眩晕,便闭上了眼睛想要稍缓片刻。
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仿佛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宛珠姊姊!”
撷芳忙命前头人停车,却是几个年幼的孩子。
那些孩子的年纪瞧着并不大,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面色瘦黄,两颊皮肤皲裂,一双小手上满是冻疮。他们的父母在人群中等候,拿着些什么东西,孩子们把那些东西接过,递到撷芳的手里。
撷芳不由愣了一下,那些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看得出来足够用心,是兜帽、护膝一类的常用东西。皮料用的很好,里面则细细垫上了棉布,用丝线牢牢缝住,很暖和。
“阿娘说姊姊要去草原了,可是草原好冷啊,也没咱们的人,宛珠姊姊,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就像之前一样,像小时候那样,咱们还在一处玩。”其中一个孩子问道。
赵明闻下了车,她轻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温和地说道:“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一件能让你们吃饱饭,能不打仗的事。”
她问道:“你喜欢打仗吗?”
男孩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喜欢。打仗能挣银子,但是也会死人。我不想死人,我想大家都在一块。”
“今年的麦子还没有种下去呢,阿耶去打仗了,家里只有阿娘了,要种很多很多的地,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会很辛苦。”一个女孩大声地回答道。
赵明闻笑了:“我也不喜欢打仗,所以我才得去草原呀,我去了草原,你们就能安心地在这里生活了。”
“那好吧。”男孩小大人一样地点点头。
另一个女孩问赵明闻:“可你还会回来吗,姊姊?你之前说要教我写的字还没写完呢,咱们救的那只小狗现在长得好大了,你还没见过它呢!”
大人们站在一旁听着,此时也忍不住了,悄悄擦着眼泪,不时有抽噎声传来。撷芳同样忍不住背过身去,她不敢再看。随从的众人也被再次引出离愁,无一不垂泣落泪的。
赵明闻也哽咽了,张融等人在侧数次勉慰,又宣延昌帝旨意,几做宽解,她方做出笑脸,抹了泪答道:“那你要好好长大,你长大了,姊姊就回来了。”
女孩信以为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赵明闻又向众人行了一礼,道声“多谢”,便上了车,马车从居留城一径而出,驶向草原深处。
张融等人本来只想快快完事,好回京复命,谁成想只是略停了几日,稍作修整,却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深恨众人。
一路上更是几次探视,生怕赵明闻因此萌生死志,自绝于车中,最后到连累了自己。
四野茫茫,无边无际,渺远的绿色一马平川,一路铺陈到视野的尽头,和天空相连,风吹过时层叠涌动,像海浪波涛一般,湛蓝的天空则显得高远深邃,于是四周仿佛只剩下极致的净色。
和亲的队伍绵延数里,在这样雄奇的景色下,也显得渺小而单薄如纤细易断的蛛丝。
在草原里走了数日,四周景物逐渐变得一成不变,倘若不是有向导引路,众人几乎要以为是迷失了方向。
失去了初见时的新奇,草原也就变得乏味而枯燥,几人不禁又思念起家乡,难免作出悲色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不时绕在车队上空,时断时续。众人不敢在人前拭泪,也能背地里哭诉一番,因此没到夜晚,便越发哀凄难平。
赵明闻还在养身体,陈香云却很快和那几个同行的魏国女人混成了一片。
迷叔咄禄和默啜很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她们是魏王焯夏的同胞姊妹,却对陈香云的骑术很看不上眼。
“不对,”她们摇着头,朝着陈香云喊道,“这是不对的。”
焯夏在国内推行汉制,老一代的人虽然不能很流利的说出汉话,却也在耳濡目染中懂得了很多词语。陈香云却也会磕磕绊绊地说几句胡语,这是她在路上时学会的,她觉得很有趣,转而用胡语朝迷叔咄禄等人喊起来。
“我没有好马,没有好老师,自然比不上你们了。”
“等到了王帐,我们再分个高下!”陈香云道。
那些原本侍奉过她的宫女们显得惊恐极了,她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陈香云。
天家的公主本该是金枝玉叶,雅致而尊贵的,陈香云也本该和同伴们一同品茗赏花,出游观景,而不是在草原上这般简衣便服,呼号大笑。
陈香云瞧见了侍女们的不认同,安抚地笑了笑,女人们也善意地嘲笑起来。她们共同向前而去,像神仙妃子般夺目耀眼。
张融望着她们的身影,不由感叹道:“到底是帝女。”
他感叹于陈香云能够如此迅速地平定心绪,甚至进一步为自己谋求盟友。
一旁许延年又裹紧了身上的裘衣,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仍旧不停地流下,引得他不住地拿手帕去揩。许延年生的胖,骑着马走了一会便累出了汗,衣裳厚薄都不合适,一路只能穿了脱,脱了穿,本就心烦。
他又想起这桩苦差事的来处,不由一时失言,愤恨道:“什么公主,跟她舅舅一个样。”
杨定远被唬了一跳,也不好说什么,忙喝道:“意美!”
许延年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笑了笑,不再作声了。
又行了不久,天色便逐渐暗淡了,张融做主叫车队停下,找了个地方让众人安顿扎营。
队伍里除了甲士匠户,更有妇孺老人,这些人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士兵,往往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休息。更加上还备有辎重粮草,便走得越发慢了,比不得往日行军的一半,虽走了数日,离目的地也是遥遥无际。
张融却着底下士兵勘察起了周围,尽管没有什么异象,他仍然有些不安,许延年不耐烦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拉着他便要到自己那里喝酒,张融无奈,只得去了。
众人陆续安顿好,用过了晚饭,除了巡逻的几队人马外,大都陷入梦乡,不愿再起,洗去一日来的奔波和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