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陈香云离开了,赵明闻却又在床上靠着坐了一会,等到屋外人声逐渐都已经消失,万籁俱寂之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对着庭院的那面墙上开着一隙窗户,赵明闻却正好能看到院中的景色。

虽然已是晚春,但是北地风烈天冷的气候使得花开得格外地晚,原本在京中早已衰败的杏花在这里却才初绽枝头。

刚刚下过小雨,一片青翠,生机盎然,却也盖不住那股落寞黯然的氛围。天色渐沉,整个世界似乎都快要被夜色包裹,只有偶尔月色破开云层,倾泻在土地上。

赵明闻仍旧睡不着觉。

四周的一切她都不曾见过,然而身体却仿佛十分熟悉,那些不由自主的举动无时无刻不在告知她这一点,提醒着她自己不过是个已经灵魂腐朽的死人。

赵明闻披上衣服从床榻上下来,触手是有些陌生的布料,她先是一愣,转而无奈苦笑。

又一处不同。

赵明闻生前简朴惯了,后来虽然得居高位,却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她喜着黑衣,不爱锦缎,裁衣时择选的布料要足够结实,这都是长久的劳作给她留下的烙印。

前世的她并不曾真正到达魏国,祖母白氏和叔母被发现自绝家中,迫于压力,延昌帝再次将她迎回。然而赵安时在不久后遭遇了一场败战,死伤惨重,自己也殒命当场。赵明闻没入掖庭为奴。

于是从粗使的宫女开始,她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了宠妃身边的亲近人,成了皇帝最信重的姊姊。

起初也曾怨过,后来便慢慢释怀了,只是那些记忆带给赵明闻的影响并不曾远去,那些华美的衣饰好像和她变成了天然的反面一样。

或许是在怕那些粗粝的消不去的老茧勾起了彩线的丝缕。赵明闻这样想到。

下午的那场忙乱并不是偶然,几乎就在踏进这个小院的同一刻,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就在同时,止不住的泪水便滚落出来。

那是旧时所残存的情绪,过于剧烈的感情波动使得本就虚弱的身体到达了极点,难以继续支撑,赵明闻很快便昏厥了。

随行的医生远在城外,临时去寻却怕出了差错,好在此处是居留,是赵家旧所。撷芳索性去找了赵家惯用的供奉,也是北地军中挂职的军医。

一番忙乱下来,赵明闻的情绪方才平定了。她平心而论,自然明白这里对于原来的自己而言是有怎样特殊的意味。

虽然赵明闻不能救回已经牺牲的赵家子弟,她的叔父兄长,而她也不能停留,因为启程在即,但她却能留下一点念想,给过去。

赵明闻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荷包,那里面搁着一缕头发,她想要将这缕头发留在居留城。

她掀开帷幔走了出去,撷芳却没有离开,披着衣裳正趴在桌上睡觉。

撷芳睡的并不安稳,因此即使赵明闻小心地放慢了脚步,她也很快被惊醒了。

“宛珠?”撷芳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唤道。

她问道:“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去?”

赵明闻朝她笑笑:“睡不着觉,我到院子里走走。”

撷芳知道赵明闻心里难受,也不拦她,心想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只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出去了。

赵明闻却并没有走远,正停在院中那株杏花下,抬头看着。杏树枝头上用五彩线结了一个丝绦,数年风吹日晒,霜打雪冻,那些丝线已经褪色了。

“是你小时候结上去的,以前还在家的时候,你就在喜欢这里比划着长到哪儿了。可这树长得也太快,到是显得你一年比一年矮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只有那么一丁点,还是小娃娃呢。”撷芳道。

赵明闻朝她勉力一笑,俯下身去,撷芳这才注意到树的根部位置早已被掘出一个小坑,花锄被斜靠在杏树上,沾上了泥土。

赵明闻从怀里掏出荷包,放了进去,又取过花锄把土填平,撷芳瞧着她不再说话,突然转过头去,擦了擦眼底的泪。

做完了这事,赵明闻才仿佛放下什么大事一般,松了口气。

撷芳轻轻地跺了跺脚,夜里的凉风吹得她骨头缝里也翻出疼来,便道:“先进去,这里风那么大,再把病吹重了就不好了。”

赵明闻于是拉住她的手,两人一同回到屋里,撷芳本想继续在旁边守着,却被赵明闻拦住了。

“在那干什么,怪冷的。”她这么说道。

被子里尚且残留着余温,温暖地裹住了两人的身体,劳累了一天后,撷芳沉沉入睡了,赵明闻则被纷繁的梦境缠裹起来。

……

“宛珠!宛珠!”有人叫她的小名。

是几个少年。

“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啊。”她听到梦中的自己这么感叹道。

八岁的赵明闻正跟随着哥哥们策马驰出城门,一行二十余人浩浩扬扬纵马而行,踏过被踩踏得泥泞的雪地,一径直行,直到看不到城阙的影子,方才慢下脚步。

他们在不救处遇到了狼群。

十几岁的少年人本就是雄心壮志的时候,又都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的好手,狼群很快便被清剿大半。

年轻的赵明阗鼓励地望向赵明闻,他说:“像我这样,不要害怕,坚定一些。”

赵明闻放开了手里的弓弦,箭射出了。

……

“阿姨!”赵明闻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行往赵从峻妻子管氏的院中,她这样呼唤着管氏。

“蛮蛮在哪?”十一岁的赵明闻问道。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此时态势对赵家的不利。圣人年高,诸皇子皆长成,朝上和议争论不休,底下百姓苦不堪言。

赵明闻听见自己不断央求着管氏送侄女蛮蛮地离开,改名换姓,送往老家,交由陆燕娘照顾。她竭尽所能地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在一处出了纰漏。

她听到管氏说:“若只如此,难免会露出马脚。罢了,总归是为了蛮蛮,我往日造的杀孽也尽够了,便多一分债又如何,何苦把你也拉下水呢。”

赵明闻很是惊诧,她无端地感到一阵心烦,因为她察觉到管氏语气里的杀意,但她弄不明白这杀意来自何处。

管氏微阖眼睛,半叹半叙地说道:“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明闻,你要一刻也不能忘。”

管氏的声音好像从云端传来,苍老而漫长:“你做出什么选择,便要付出什么代价,没人会容许你反悔。记住现在,永远记住。这是你必须学明白的东西。”

管氏院里的侍女后来换了一批,赵明闻在城外寺庙里立起了十七座无名的牌位,京城里的有些人家突然受到了游商的接济。

她说得对,赵明闻想。

我从此一刻也不会忘了。

……

十四岁的赵明闻正伏地叩首于中门,安静地听着天使的宣读。

“……乌孙降公主之亲,单于聘良家之子。永惟前史,率同旧章。故镇北侯女赵氏,六行克昭,四德聿备……”那人唱道。

“……宜正汤沐之封,式崇下嫁之礼。可封义成公主,出降魏王焯夏。”

“妾,唯领恩旨。”她再拜叩首答道,衣饰上的珠玉随着赵明闻的动作敲出清脆的响声,她却再无心去想。

赵安时老泪纵横,他为大梁朝效死六十余载,世代忠良。同辈的兄弟里只活下他一个,又填进去了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却连最后的孙女也保不住。

“陛下啊!”众人离开后,他这样长久地呼唤着,眼中几乎要泣出血来。

……

“你可怨我?”

赵明闻睁开眼,她正随侍在天子身旁,皇帝这样问她。

模糊之中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唇齿机械吐出语句,只是发觉延昌帝的神色逐渐变得温和。

赵明闻翻身下马,半跪在天子的身前宣誓着自己的忠诚:“妾虽闺阁幼女,若国招,当效死于前,必不负所托!”

延昌帝沉沉地笑了,那笑声中带着数不尽的悲凉,他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只是说道:“你该怨我的。”

恍惚之中,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再次重复道:“你该怨我的。”

赵明闻不答,她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直到皇帝再次开口。

……

当赵明闻又一次从梦境中惊醒时,撷芳在一旁睡的很熟。从梦境中抽离的那一瞬间仿佛还能感受到无数层层叠加的悲泣,冷汗顺着额角滴落,提醒着世界的真实。

她没有去打搅撷芳,只是慢慢下床摸索着去拿茶盏,那股冰凉而微苦的涩味唤回了赵明闻的神志,慰平了咽喉的干涩,此时她终于从梦境中彻底地脱离。

赵明闻将茶盏放回到了桌上,她凝望着自己的手,修长洁白,此时的她还并不曾遇到那些肮脏的事情。那么还有时间,赵明闻告诫着自己。

能够重来一次,她不会束手待毙。

赵明闻垂下眼睛,她轻轻地按了按胸口,她向曾经那个女孩承诺道:“我会做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