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言语失调01

金块在棉麻袋中翻滚碰撞出清脆响声,夹杂着四周无休止的吵嚷喧闹,尖锐得几近刺耳。透过蒙目囚身的铁笼和幕布,阿兰珂勉强从其中分辨出舅父沙哑的嗓音。

明显的阿拜多斯腔调在一众底比斯人里格格不入,但并不妨碍阿兰珂的舅父穆桑与买家据理力争:“不可能再少了,这可是上等货色,送给王公贵族们做贴身侍女都绰绰有余。”

他的这番话几乎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奴隶市场的贩子们闻言纷纷侧目向他看去,毫不掩饰地打量起趴伏在笼中的阿兰珂。

面对骤然倾注而来的视线,穆桑干巴巴笑了两声,欲盖弥彰地为自己的措辞补充:“向阿蒙神起誓。”

穆桑短短几句已让阿兰珂辨明处境,被人充作奴隶的怒意瞬间从心口烧灼到四肢。阿兰珂猛然挣扎着欲图站起来,却意外使不上任何力气。

倒是穆桑敏锐注意到铁笼里出现的异动,不动声色地将用于遮盖光线的麻布又往下一扯,彻底掩盖了阿兰珂的反抗。

“一般的奴隶我也不敢要这么高的价格,谁让她是贵族的女儿呢。而且相信只要您看过她的脸和身段,就明白我为什么说整个奴隶市场没人比得上她了。”

穆桑的口头保证不具效力,已经有不耐烦的围观者开始催促他揭开幕布:“空口无凭,谁愿意花高价从你手上买下一个不知来历的奴隶?”

四周渐起的议论声逐渐超过穆桑可控制的范围,在咄咄逼人的质问下,那张久经日光照耀的黝黑面容呈现出迟疑与慌乱。

不过穆桑也仅是短暂的犹豫了一瞬功夫,对黄金的渴望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

面对众人的质疑,他也不再故作高深。一咬牙揭开盖在笼外的麻布,任由众人好奇张望的目光落在阿兰珂身上。

阿兰珂纤细的手腕与脚踝都被穆桑用铁质锁链束缚,只能待在原地任由打量。她死死咬着下唇,愤恨地盯着穆桑被葡萄酒摧残的浑浊双眼。

养尊处优多年的少女,即便一朝从云端跌落泥底,只身着奴隶服饰,狼狈地被人束缚笼中,也依旧美丽的不可方物。

不过片刻功夫,四周便开始不断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

仿佛是他们的叹息取悦了穆桑,他见状得意地挑起眉:“诸位,在拉神注视下,我不曾欺骗你们。”

颇带炫耀意味的措辞只令阿兰珂越加恼怒,而四面不断围拢增加的视线更令她如芒在背。若非有铁笼和锁链作为阻隔,阿兰珂几乎想要就此与穆桑同归于尽。

可惜早已失去大部分行动能力的阿兰珂对于穆桑而言不构成任何威胁,她的活动范围被锁链束缚在极小的空间之内,幅度过大除了聒噪的响声外,也只会引来金属嵌入皮肉的钝痛。

也许是今日奴隶市场一反常态的吵闹惹来了卫兵们的注意,原本拥挤到水泄不通的人群被手持长剑的法老卫队硬生生分开一条过道。

在身形健壮的利比亚侍从们的簇拥下,一个身披斗篷,只露出一双深绿眼眸的青年缓缓走出,最后在穆桑面前站定。

青年身量高挺颀峻,从兜帽中披散下的黑发长度及腰,额前的蛇鹰冠流动着森然冷意。

冠冕下,青年双眼如同鹰隼锐利狭长,举手投足从容优雅,天然具有上位者的气度。

他以眼神示意侍从将准备好的黄金珠宝放到穆桑面前,再开口时嗓音低沉磁性:“我要买下她。”

放在穆桑面前的黄金与珠宝,价值接近他原本报价的数倍。青年也似乎笃定穆桑不会拒绝,在穆桑面色犹豫地拿起装满珠宝的麻布袋之后,就紧接着示意侍从们前去带走阿兰珂。

既然会出现在此,就意味着阿兰珂已经无法摆脱成为他人奴隶的命运,谁买下她,谁就是她的主人。

阿兰珂压根不期待对方只是因一时的善心大发而买下自己,而面对来自命运的戏弄,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绝望地合上眼,任由青年派来的侍从动作。

穆桑掂量着其中的分量,一双眼睛笑得只见细长缝隙,眼尾随之堆积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他捧着钱袋凑到青年面前,讨好地道:“要我说,您真是好眼光。她可是贵族的女儿,如果不是父母触怒了阿蒙祭司最后被降罚,也不会沦落到成为奴隶啊。”

青年轻描淡写地瞥了穆桑一眼,像是被他的言语勾起兴趣,语调却平平:“是么,她的父母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能让阿蒙祭司动怒?”

一经提及此事,穆桑也有所谨慎。他先观望四周是否有人窥听,确认身边没有危险,方才压低声音对青年说道:“这事只有我最清楚。他们不经允许减少对神庙的供奉,这可是对阿蒙的不敬,祭司们正是为此动怒。”

青年仍是不咸不淡的做派,对穆桑的话语没有太多反应,顿了顿便转过话头,“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她只属于我。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希望从你这里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她的言论。”

拿了钱的穆桑没有任何犹豫,反倒笑的越加谄媚:“这是当然了,买定离手,其余的事一概不知,行里的规矩我清楚。”

与此同时,阿兰珂也终于在青年派来的侍从们的帮助下恢复了自由。

不过她已经被关的太久,之前又被穆桑用迷药迷昏,脚下步伐由此也变得颇为虚浮。

然而面对众多视线,阿兰珂不肯就此陷入狼狈,只踉跄着脚步固执地向青年走来。

或许是因为阿兰珂所表现出的姿态太过坚定,青年一直冷淡的面色终于有所松动。他单手扶住阿兰珂摇摇欲坠的身体,随后又飞快松开,仿佛刚才的善意只是阿兰珂的幻觉。

阿兰珂无意在此时深究青年善意的举动的缘由,更无心再对自己那所谓舅父加以关注。

阿兰珂咬牙迈步加快速度追上青年,导致她沦为奴隶的罪魁祸首则连眼神都吝啬给予。

他的恶行必然已被众神所见,死后以公理之秤评估心脏重量,穆桑定将沉入冥河遭受灵魂撕扯的苦楚,阿兰珂无比确信。

阿兰珂的恨意不为穆桑知晓,他对此只是乐见其成。

他心满意足地捧起那沉重的一袋黄金珠宝,驱赶蚊虫一般吆喝着围观群众离开。

一直到远离奴隶市场喧嚣吵嚷的人群,青年才终于放缓速度,回身叫住后方紧追的阿兰珂:“停下来休息吧。”

冷不防到来的关心令阿兰珂越加难以揣测面前青年的想法,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这个回答。

阿兰珂猛地停下脚步,立于原地仔细斟酌许久。最后垂首弯下腰来,措辞谨慎:“谢谢您愿意买下我。”

青年轻笑一声,接着解下肩上的斗篷交给一旁的侍从,从容道:“我虽然花钱救下你,但是并不需要你成为我的奴隶。”

兜帽之下,他的脸上并未如同其他贵族男性饰以厚重妆容,肤色清透白皙,锋锐的线条织就出俊美的五官。

孔雀石与玛瑙等多种绚丽宝石镶嵌着黄金的腰饰,不仅勾勒出青年精瘦的腰身,也昭示着他高贵的身份。

他身上拥有独特的雌雄莫辨的神秘美感,仿佛神祇一般高不可攀。而她此前从未遇到过这样惊艳的面容,仅只一眼,他便在阿兰珂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我是法老的第二子,王子阿蒙霍特普。”

埃赫那顿无所顾忌地率然道明自己的身份,并同打断了阿兰珂再将出口的道谢话语:“稍后我会派人送你去底比斯的卡纳克神庙,那里会有人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你不用担心。”

尽管意识到对方出身不俗,不过阿兰珂并未想到他竟贵为法老之子。过于惊愕的事实令她一瞬忘记动作,怔忪地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与埃赫那顿相对而立。

埃赫那顿也没有对阿兰珂的不敬产生动怒的念头,他只是静静地与少女对视,等待着来自她的回应。

底比斯的卡纳克神庙内供养着数位威权并重的大祭司,而他们几乎都是法老宠爱的近臣。除却大祭司们信赖的僧侣信徒,少有人能够被选入位于底比斯权力中央的卡纳克神庙。

埃赫那顿并非法老既定的嗣子,却与储君图特摩斯王子关系良好。他也很少出现在政客口中,眼下所有有关他的言论只强调他热衷诗歌创作与旅行,还曾为此离开皇宫在外游历两年时光。

按以他的身份与权柄,埃赫那顿理应没有高价将自己从奴隶市场买下,而又善良到几近慈悲地将她安置进卡纳克神庙的意图。

卡纳克神庙那样尊贵神圣的地界,即便是阿兰珂没有被褫夺贵族名号前也不敢轻易踏足,更不必说如今沦为他人手中的奴隶之后。

如同神明最虔诚的信徒,被紧张和恐惧所裹挟的阿兰珂在埃赫那顿的注视下缓缓屈膝,任由脆弱的肌理与被阳光灼烧滚烫的地面相触,直面疼痛却也不敢有丝毫颤抖:“您赐予的恩情令我惶恐,也请恕我不能接受。”

饶是膝头传来的微弱刺痛令阿兰珂难以忍耐,她也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埃赫那顿面前,背脊紧绷挺直。

熟悉的景象与本该被尘封的记忆交叠,早已褪色的画面中,那抹孤高决绝的背影重又变得鲜活。

埃赫那顿凝视着阿兰珂清透明亮的海蓝双眼,竟然也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感到迟疑。

他审慎挑选着措辞,与阿兰珂解释道:“你不必紧张,请相信我绝非另有图谋。不久后图特摩斯王子大婚,将从神庙中遴选一批侍女为婚礼作准备,恰好我的朋友就负责此项事宜。况且于你而言,进入神庙学习至少也能帮你摆脱奴隶身份。”

阿兰珂没有立即作答。

埃赫那顿随口抛出的一句话,虽然只是无心,但令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楚认识到自己落魄的处境。

万幸的是,将她自困厄中解救出的人并非脑满肠肥的贵族子弟,而是万众敬仰的法老之子。

也正如埃赫那顿所言,阿兰珂亟需摆脱如今的奴隶身份。

她明白何为见好就收,于是阿兰珂没有再拒绝,她深深俯身,将双臂叠伏在面前,声音轻柔却又字字清晰:“您的恩泽足以比肩拉神的光辉,我将永远为您的善良吟诵赞美诗篇,向后人讲述您伟大的功绩。”

埃赫那顿示意侍从将阿兰珂自滚热沙地搀扶站起,再次叮嘱,口吻宛似尼罗河上的微风和煦:“除了我派去迎接你的人外,不要向其余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实身份,明白吗?”

“我记住了。”

随着话音落下,阿兰珂再次俯首下去,而这次埃赫那顿亲自拦住了她。

“迎接你的人叫作彭特予,他是神庙的书记官。当明天拉神的太阳船驶过天空正中时,他会在神庙侧门等候。”

阿兰珂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并同郑重泥首下去,以表自己的感激:“多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