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2009)

为什么喜欢杨恪,喜欢杨恪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有多喜欢。

没人会对这些问题有兴趣,更没人问,但郁知年渴望回答,所以他自己问自己。

不过感情问题不像加减习题那样确凿,更难写明步骤,而郁知年对杨恪的喜欢跨越了很长的时间,途经许多地点,因此他自己也未必能找到最精确的答案。

经过数次挑选,慎重思考,对于第三题,他想最早应该追溯到刚住进杨恪家时。

决定答案后,郁知年将它登记在册,不再改动。

十四岁的郁知年在宁市里住下来,台风一停,杨忠贇便找了学校的老师,来家里测试他的学业水平。

测试进行了一下午,结果不怎么好。几位老师和郁知年说话,都得重复好几次,他才能听懂。

六点左右,在场陪同的徐秘书接到了杨忠贇的电话,似乎是催他带郁知年去吃饭,便尽快结束了测试。

郁知年和徐秘书走出会议室,心中有些不好受,觉得自己好像不配做杨忠贇资助的学生,因为他的学习不够好。

徐秘书主要替杨忠贇处理私人事务,性格温和,说话慢条斯理。

走在路上,他宽慰郁知年,郁知年以前的学制和内容跟新学校都不一样,语言也不同,测试情况达不到预期很正常,不必有压力,开学前本便会安排人给他补习;又给了郁知年一个新的手机,说是杨董事长交代的,已经配好了宁市的电话卡。

到了餐厅,杨忠贇和杨恪已经在等郁知年吃饭。

郁知年心中难过,吃得不多。

杨忠贇好像已经知道郁知年的测试并不理想,安慰了郁知年一番,说离开学还有近一个月,会找最好的人给他辅导,又说自己是校董事会的主席,决计没有人敢看不起郁知年。

“杨恪也会照顾你的。”杨忠贇说着,去看杨恪。

杨恪本在一言不发地吃饭,被爷爷点名,夹菜的手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杨忠贇一眼。

“是不是,”杨忠贇忽而加重了语气,“杨恪?”

杨忠贇不喜欢太明亮的环境,餐厅的吊灯只开了旁边的一圈,室外太阳落山了,但还留有一些橙色的晚霞,房里的光线处在昏暗边缘。

从郁知年的角度看,杨忠贇面上的纹路仿佛变得明显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唐装,腰板笔挺,眼神明亮,但下垂的嘴角已露老态,紧盯着杨恪不放,似是非要等到杨恪的答案。

被杨忠贇看了一会儿,杨恪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你会照顾知年吗?”杨忠贇仍是不满杨恪的态度,追问。

杨恪放下了筷子,又看了郁知年一眼,说:“会。”

杨忠贇才转向郁知年,安抚般地笑了笑:“你看,知年,爷爷说了,你不必担心。”

气氛怪异的晚餐结束后,杨忠贇出门了。

杨恪不搭理郁知年,兀自上楼,郁知年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郁知年没有娱乐活动,看了一会儿老师们测试完给他的答案,用新手机给小姨拨了个电话。

小姨叮嘱了他许多,说自己很不放心,过段时间要来看看,让郁知年住在老板家里要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任性。

郁知年全都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森森的草坪和植物发呆。

外头的气温不低,但是没有热到会让人出汗,空气中都是植物的味道。

杨忠贇喜欢中式园林,因此别墅周围的绿植做得很花哨,在黑夜和地灯的灯光里显出一团团深深浅浅的黑。

他隐约看见杨恪好像经过连廊,去游泳馆,心里不知怎么也很想跟着去看看,但杨恪必然不会欢迎他,因此也只是想了一想。

*

杨忠贇安排的补习课的强度,比郁知年想象中要高很多。

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九点半,各门老师一个接着一个,周一三五还要出门去学几项体育。

补了一个多礼拜的课,郁知年已累得眼下发青,路都快走不稳。

杨忠贇几乎每天都会回家吃晚餐,还会煞有介事地在饭桌上考郁知年问题,他问的大多简单,郁知年一答出来,他便露出高兴和满意的样子,给郁知年许多夸奖。

杨恪对郁知年很冷淡,偶尔在家碰见,愿意和郁知年点个头,已是不错的态度。

到了补习第二周快结束时的一个夜晚,事情发生了少许变化。

这天,杨忠贇没有回家吃晚餐,晚上八点多一回来,就推开了郁知年补习室的门。郁知年正在解题,被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杨忠贇走近自己。

他的西装扣子敞开着,脸有些泛红,靠近后,郁知年闻到一阵酒气。

徐秘书跟在他身后,对这晚的补习老师说“今晚先到这里”,带着老师出了门,书房里便只剩郁知年和杨忠贇。

“知年,”杨忠贇微微低头,隔着书桌盯着他看,过了大半分钟,才说,“爷爷今天喝酒了。”

郁知年的题写了一半,和杨忠贇对视着,不知怎么,心中有些害怕,便没有说话。

“你愿意陪爷爷去书房坐坐么,”杨忠贇很慢地说,“喝了酒,没人陪着难受,杨恪不爱不陪爷爷,爷爷很孤独。”

郁知年心跳很快,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魂不守舍地跟着杨忠贇去了书房。

不过杨忠贇说陪,确实只是陪着。他让郁知年坐在单人沙发上,要郁知年静静看书,自己则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办起公来。

徐秘书在门口,有时进进出出,郁知年心不在焉地读《茶花女》,读着读着便开始犯困,眼睛快闭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杨忠贇叫他的名字。

“知年,知年。”

郁知年猛然惊醒,抬起头,见杨忠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累了?”杨忠贇问他,又看看表,“十一点了,是不早了。”

他翻了翻自己的文件,对郁知年道:“知年,爷爷今天很高兴,你在这里陪我。爷爷很久没这么安心过了。”

郁知年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说:“杨恪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陪过我,以后你可以有空就来陪爷爷坐坐吗?”

“爷爷在这里给你放一个小书桌。我们爷孙俩待在一起,爷爷心里觉得安定,工作也顺利了,你愿意帮助爷爷吗?”

说罢,杨忠贇静静地看着郁知年,脸上带着笑意,好像是在征询郁知年的意见,又让郁知年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权利。

最后郁知年说了愿意,杨忠贇的笑容更浓了,道是有些晚了,让郁知年先去睡,又说他还给郁知年准备了小礼物,放在卧室的床头。

杨忠贇的书房在四楼,郁知年下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他一开门,便见床上放着个红色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很大的红包。

他拿在手里,觉得很重,打开后,心里突的一惊。

红包里放着数十叠纸币,还放着一张纸条,写着“一个不多的零花红包,讨个好彩头,知年来到家里满月了”,署名杨忠贇。

郁知年看着钱和纸条,觉得害怕和无助涌上心头,手足无措。

他不懂杨忠贇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上心,对这个巨大的、空荡的房子感到害怕。

他呆坐了片刻,脑中一团乱麻,走到阳台上,想站着冷静一会儿,却看见亮着灯的连廊里,杨恪从游泳馆走回了主宅。

*

郁知年站在走廊的转角,很轻地叫了两次杨恪的名字,杨恪停下脚步。

他的头发好像已经吹干了,没有滴水,穿着运动服,转过身来,看着郁知年。

“什么事?”

杨恪声音没什么温度,让郁知年忽然有些退缩。但是他在这个家没有其他能交谈的人,因此还是硬着头皮问:“能不能进去说?”

杨恪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最后还是开了门,说“进来吧”。

杨恪的房间和郁知年在同一层,位于走廊的东西两端,格局和郁知年的相似。

房间排布得很规整,会客区放置的私人物品比郁知年的多一些,沙发旁有个木和玻璃结构的展示架,放奖牌和奖杯,通往卧室的门关着。

“说吧。”杨恪先坐了下来。

郁知年坐到他对面,犹豫着,把方才打过的腹稿说出来:“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资助我?”

杨恪看了他一眼,很直接地说:“不知道。”

“今天晚上,爷爷喝了酒回来,让我去他的书房,坐着看书,陪他工作,”郁知年回忆着,有些艰难地形容,“他说你不陪他,他很孤独,希望我以后可以一直这样陪他。”

杨恪愣了愣,眉头皱了起来。

“然后我回房间,他给我放着一个大红包,”郁知年接着说,“写了纸条,说欢迎我来家里满月。”他问杨恪:“以前还有过和我一样的学生吗?”

“没有,”杨恪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我能把红包还给他吗?”郁知年迟疑地问,“太多钱了,我不敢收。”

“不能还,他会生气,”杨恪否决,而后看了看郁知年,“给你就拿着呗,红包能有多少钱。”

郁知年没说话,杨恪又想起来似的,说:“哦,忘了你是贫困生。”

说罢,杨恪沉默了,随意地看着虚空,他的面部轮廓、眉毛走向,介于野蛮和温和之间,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他的肤色健康,小臂肌肉线条很长,手背上筋微微突起,在暖光中像是油画的局部。

郁知年停了几秒钟,忍不住说:“比我小姨两年工资还要多。”说罢觉得自己像在装可怜,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杨恪抬眼看他,没接茬,像是想了想,告诉他:“我爷爷以前没带资助的学生带回家过,也没让我陪过他工作。你不用太紧张,他可能把你当宠物吧,像养小猫小狗。”

“我小时候,他养过一条狗,”杨恪说,“后来不喜欢狗的味道,就送朋友了。你放心,他不虐待宠物。”

郁知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杨恪,最后讷讷地“哦”了一声。

“实在不行,”杨恪说,“你可以报警,我替你作证,他确实不正常。”

郁知年大惊:“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恪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静了半晌,郁知年叫他名字,说:“杨恪,我能不能要你的手机号?”

杨恪“嗯”了一声,把手机号报给郁知年,看郁知年输入时,他忽然问:“你到底学得怎么样,我看你天天补习,不是拿奖学金么,还补这么多。”

郁知年愣了一下,有点羞愧地为自己辩解:“我有很多课没学过。”

不过杨恪看起来并不是很关心,他说“好吧”,问郁知年还有没有事,没有他要睡了。郁知年便离开了杨恪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里,郁知年给杨恪发了消息,告诉他“我是郁知年,这是我的号码”,杨恪在第二天回复他“好”。

杨恪高中时常会回复郁知年的短信,后来几乎不回。

不过郁知年能回忆起的好像总是杨恪对他的温柔。

对于第二个问题,“喜欢杨恪什么”,依照郁知年喜爱分析的性格特质,和专业的学术能力,或许能写出一篇庞大的论文。

但简单来说,他觉得他可能喜欢杨恪直接,喜欢杨恪正直,喜欢杨恪自我,也喜欢杨恪不屑于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