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2009)
“今天先跟我回学校怎么样,我们几个单身同事在宿舍搞了个电影夜。”八月三十日,傍晚时分,赵司北一面开车,一面轻松地对杨恪说。
他驶出林荫道尽头的铁门,把深宅大院甩在身后,按下按钮打开轿车的天窗,让温和的风灌入车内,产生嘈杂但不让杨恪讨厌的声音。杨恪的余光看见赵司北被风吹得抖动的白色短袖衬衫。
“看什么电影?”杨恪问。
“《后窗》,”赵司北说,又问杨恪,“看不看?”
杨恪说看。
赵司北是杨恪的生父。
据杨恪所知,他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因故去世了。杨忠贇使用他最乐于使用的不正当手段,获得了杨恪的抚养权,而后立刻将赵司北请出了家里,只在每月月底的周末给赵司北一次时长两天的探视机会。
赵司北原本在宁大有一份社会学的教职,是宁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太太逝世后,在杨忠贇的干预下,他不得已离开宁市,接受了隔壁省省会一所重点大学的聘书。
不过每个月,不论晴雨,他都会驱车数百公里,来宁市探视杨恪,就像这天一样。
探视的时长太短,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他带杨恪在附近短途游,参观各类展馆,也回过许多次他在新市的家。他家位于大学内,是学校分配的一间有些老旧的宿舍,面积不大,不过布置的整洁温馨。
他没有再婚,在房子里摆放了他和杨恪母亲杨念的结婚照,但很少与杨恪提她。
有时杨恪说话,赵司北会说杨恪使他想起了杨恪的妈妈,这时候,他才会透露一些从前的事。
大多说他们恋爱时。
赵司北说杨恪的妈妈周末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见他,等他打工结束,看他的专业书看得睡着。她在宁大学市场管理,比他小两届,成绩不太好,科科都处于挂科边缘,不爱说话但是很爱睡觉。
一次赵司北告诉杨恪,他们原本不打算要孩子,怀杨恪是意外。一开始不想留下,但到了医院,杨念又改变了主意。
这由来多少让杨恪觉得自己有点不受欢迎,但赵司北跟杨恪不同,他善解人意,是个愿意表达情感的人,他告诉杨恪:“这只是插曲,你妈妈很爱你。”
和赵司北待在一起,不住在家里的夜晚,杨恪有时候会在睡前思考,十八岁成年后打算离开杨忠贇去生活。
打算一个人住,或许可以和父亲近一些之类的。不过也只是随便想想。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进入通往新市的高速入口,天边的晚霞几乎消失了,天空变得昏暗,赵司北播放了他很喜欢的老专辑,随意地问杨恪:“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子,在楼梯旁边。”
“是,”杨恪告诉父亲,“他资助的一个山区贫困生,叫郁知年。”
“你爷爷?资助贫困生?”赵司北语气惊讶,大约是和杨恪一样,不理解为什么杨忠贇突然性情大变,化身真正的慈善家,“是那种绩优生吗,住在家里?”
“嗯,好像也不算绩优。”想到郁知年发青的黑眼圈,还有他偶尔听见郁知年嘟嘟哝哝背单词的口音,杨恪评价。
“他几岁了?”赵司北想了想,又问,“看起来很小。”
“和我同届,”杨恪顿了顿,简略地把上一次郁知年收到红包,和最近每晚杨忠贇都把郁知年叫进书房陪伴的事告诉了父亲。
赵司北不知怎么,沉默了许久,而后好似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说:“杨恪,你多关心这个新来的孩子。了解一下他和你爷爷在一起都做什么。”
“只是让他坐着看书,”杨恪马上说,“没别的。”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郁知年每天都给他发消息,倾诉自己的无聊,晚上做了哪些作业,看的什么书,坐了几个小时,还有看睡着后被杨忠贇叫醒的事,让杨恪感觉他不但学习不好,话很多,还成天犯困。
去新市的一路上,赵司北都在问关于郁知年的问题,但杨恪对郁知年不关心,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家里很穷,此外没答出什么。
电影夜在林教授家里举办,赵司北带着杨恪到达后,屏幕便开始播放影片。没多久后,杨恪收到了新的信息,郁知年发来的,说今晚爷爷至今未归,或许不需要陪读了,问杨恪在哪里玩,游泳馆能不能借他练游泳。
他发了好几条,说新学期体育课选了一门游泳,但是他没有学过。
杨恪在看电影的间隙回复“在外面”,允许郁知年用泳池,告诉他自己今晚不回去了。
郁知年又问杨恪去哪里玩,杨恪读了没回。
待在新市的第二天,赵司北带杨恪和同事一起,开车去露营基地野营。
赵司北同事徐教授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杨恪支露营帐篷,两人便凑到杨恪身边看。不过他们似乎有些怕杨恪,因此没有多说话。
晚上,他们搬出了椅子和驱蚊灯,坐在露营地的黑夜里聊天看星星。
两个男孩看着看着睡着了,徐教授腰不太好,杨恪替他把小孩背进了帐篷,他对赵司北夸奖了杨恪一番,称赞杨恪性格沉稳,家教好,和他去上讲座课的私立学校里有些十五六岁的学生全然不同。
周末过得很快,周日下午,赵司北把杨恪送回了家。
说来奇怪,周六的太阳还很大,周日却又是气压低的闷热阴天。别墅周围的绿植茂密,打理得规规整整,但叶片都不舒展。
杨恪下了车,原本要进屋,忽而看见游泳馆的灯全亮着,像有人在用,就走过去看。他穿过走廊,推开游泳馆的门,看到郁知年在水里扑腾,教练在岸边指挥郁知年换气。
郁知年平衡能力一般,手臂在水里乱划。见杨恪进来,他停止了练习,仰起头叫杨恪,说:“你回来了。”
杨恪“嗯”了一声,走近了些,郁知年脸湿漉漉的,睁大眼睛望着杨恪。他眼下补课补出来的黑眼圈还是有些严重,仿佛有点羡慕地问:“你去哪玩了,消息都不回。”
和父亲待在一起,总有许多事做,生活充实,因此杨恪几乎没有看手机。他没回答郁知年的问题,问郁知年:“你学得怎么样?”
“有点难,”郁知年靠近泳池边缘,用手攀住了梯架,抹了一把脸,“有点累。”
教练在他身后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无奈的样子,对杨恪说:“很久没教零基础了。”
杨恪觉得好笑,问他:“你以前没游过泳吗?”
“没有,”郁知年有些可怜地说,又道,“我什么时候能游得像你那么好?”
“游多久能长肌肉?”他开始问奇怪的问题。
杨恪没说话,教练先笑了:“你先学换气吧。”
郁知年苦着脸说“好的”,往水里沉了沉。
他脸的皮肤已经很白,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更白,看起来没有运动痕迹的上半身一半在空气里,一半在水下。泳池的水波包裹着他的手臂晃动,像摇晃一罐即将融化的奶油。
“杨恪,”他叫杨恪的名字,像不想接着学,因此努力找话题,“你几岁开始游泳的?”
杨恪说“忘了”。
他本就是来游泳馆看一眼,懒得再和郁知年交谈,正打算离开,杨忠贇的徐秘书推门走了进来,急匆匆冲郁知年道:“知年,杨董出差回来了。”
见到杨恪,徐秘书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少爷这次这么早?要练习么?”
杨恪没接话,瞥了郁知年一眼,问徐秘书:“爷爷找他?”
“是的。”徐秘书承认了,但没多说。
郁知年老老实实地从水里上来,接过教练递给他的大毛巾,把自己裹起来,说“我去换个衣服,马上来”,跑向更衣室。
杨恪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随意地问徐秘书:“爷爷找他干什么?”
徐秘书或许没想到杨恪会问,顿了顿,像权衡利弊,最后回答:“具体我也不是不清楚,可能是知年学业方面的问题吧。”
杨恪没有再问,离开了游泳馆。
他走到房间门口,便收到郁知年的信息,是一个哭脸表情,说:“我刚出来,你走了吗?”
杨恪说是,问他找他去干什么,郁知年过了一小会儿回复:“应该是让我去陪爷爷工作吧。”
回房后,杨恪放下行李,不知为什么,他决定走到阳台去,看了一眼外面。
他的房间离连廊更远一些,大约半分钟后,他看见两个细小的影子,疾步从游泳馆出来,后面的大概是郁知年,看起来匆匆忙忙、不知所措。
杨恪可以想出郁知年一路小跑略带慌张的神色、再过一会儿面对杨忠贇战战兢兢的模样。
信任杨忠贇,收他的好处需要付出代价。郁知年的代价不知会是什么,但他大概率做了错误的选择。
杨恪回忆起杨忠贇养过的西施犬、带回过家里的不同情人、点头哈腰的下属——回忆起诸如此类的、短暂地进入过这栋别墅又永久离开的人事时,他这么想。
根据往常的经验判断,杨恪以为,对于杨忠贇来说,郁知年或许更像宠物犬,而非情人。因为杨忠贇对宠物犬爱不释手,对情人则没有那么尊重。不过杨忠贇性格古怪,从不按常理出牌,杨恪不愿断言什么。
只是每当打开手机,看见郁知年发给他的很多消息,遇到他被徐秘书呼来唤去的匆忙姿态,冷眼旁观之余,杨恪还是产生了几秒钟类似怜悯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