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鼓手

回到展厅,实习生火速跟两名帅逼乐手走了个流程。

然后火速拉上同事去往露台,讲述刚刚瓜主本人自曝的一手好料,这个瓜过于颠覆以至没来及观赏两名乐手小哥惊世骇俗的脸。

“震惊…真的…她一个人坐公园,憔悴又沮丧,亲口说她要去机场接人之类的,语音里男声说直接去家……”

周围实习生的嘴咧到牙都快蹦出来的地步。

“到底什么样男的才能让她看上啊?!”

“不会是炮友吧?”

“我也感觉是。”

“应该不,感觉像,哄男朋友呢…”

……

此起彼伏的惊叫中,实习生无意在人头的空隙里,捕捉到露台对角,刚刚来面试的鼓手小哥。

他正沉默地抽着烟,几撮发梢从额头滑到眉侧,淡定地往这边瞥了眼,置身事外的模样,大概是对她们所讲的这些八卦不感兴趣。

直到一众人离开露台。

李棹抬眼,凝望那群工作人员消失的方向,掐灭了烟。

蒋满卓那种软硬不吃的性格,会跟谁谈恋爱呢?

他想不到,也觉得没可能。

李棹极少上网,手机里无非是通讯软件和音乐应用,在北欧这几年,互联网裹挟着一股傲人的洪流踏风尘而来。

从此,过往种种,如南柯一梦。

不知是不是白天跟刀哥谈论的内容,被与时俱进的大数据监测,个性化推荐顶栏,高高悬着。

【蒋满卓在国内乐坛是什么概念?】

没有一支地下乐队在她编曲指导后仍籍籍无名,业内奖项常作为评审现身。

眼光独到,不挑贵贱。

直到一次综艺后台花絮,她的样貌偶然出现在屏幕前,打破了粉丝对她四十岁大叔形象的幻想。

凭借其极为冷艳的外貌,一炮而红。

可她似乎脾气极怪,从未正式发行个人作品,即使同一首歌,每次live都会解锁新的编曲版本。

曾有位前辈评价她,把小众做到台面上的人。

对此她颔首示谢,别无他言,绷着张倦乏的脸。

李棹盯着手机上那张有些生疏的面孔冷笑,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下屏幕。

从前他好像也喜欢这样敲她脑袋。

图片不小心被框中,浮现了保存的选项。

他点击【取消】。

吴汶刚结束一轮录音,来沙发旁的饮水机接水,瞟过他的浏览界面。

还没等聚焦,李棹先一步翻转过手机,干咳道,“我今天遇到刀哥了。”

吴汶没看进异样,“不挺好,瞒了六年,早晚要聚上一聚。”

“蒋满卓也在。”

吴汶这次彻底抬头,罔顾流动的热水,哗哗从瓶沿溢到手上。他后知后觉地甩手,嘴里喊着我□□操,不知是被水烫的还是被话激的。

他也就比李棹迟来半个钟头,可错过太多。

吴汶挤着沙发扯他同坐,“然后呢?”

“她别扭吧,就走了。”

“你想追回小满?”

“想多了,你看我缺人追吗。”

李棹滑开验证消息,一水的陌生头像,又退出去,“以后别推我微信,吵。”

吴汶凑近他空荡荡的屏幕,“真不加?里面个演员,在我那儿聚会,隔墙见你练鼓,想发展发展。”

挺文艺一姑娘,你上道点。”

“真文艺就去读书,跟我聊不出黄金屋。”李棹跃身向鼓,“我最怕深夜小作文。”

吴汶挑眉。

“照你说,咱投的「后山」是蒋满卓的展,免不了尴尬,找个借口推掉?”

李棹没吭声,把合同摆吴汶面前,“违约挺贵的,我穷。”

吴汶严重怀疑李棹是故意的。

十几个小时前。

光打在朝城东郊的一间小矮房,三十多平,用主唱兼键盘手吴汶的话说,像个遗世独立的公共厕所。

这里是乐队的录音棚。

之一。

兼鼓手李棹的家。

落地玻璃外,是个带状小花园。

诡异的是,一堵糊水泥的高墙严严实实挡住花草的视线,存活下来都是绿植里的战神。这间屋子的主人李棹给他们起名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此刻,这位大爷刚浇完水,揣手站窗前,眼神空空,在晒不存在的太阳。

吴汶坐录音台前伸了个懒腰,写废的歌词折成纸飞机,哈一口气,扔出窗格。

好风凭借力,纸飞机越过那堵墙,平步青云。

李棹用嘴模拟“咻——”的一声,给它配音。

吴汶拖动鼠标,“摇滚金曲奖开始征集,咱第一张EP要不要试试?”

“我们赢面有多大?”

他陈述着问句,剪完杂枝起身,仰头嗅太阳。

脉状脊骨隐约被黑布料覆着,像沉默的活火山边缘,嶙峋张力。

吴汶戏讽他,“诶,是不是当自个落魄武侠,谋划全局呢?”

“等一个固定的吉他手和贝斯手,还有新的编曲思路,再磨一磨,”李棹扒开窗帘边沿,“老吴,你看,有光。”

吴汶凑近,抛过光的栅栏一半一半,能窥见些锃亮,“我当是什么呢。”

“又一年春天啊。”

吴汶直言,“李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吉他手像老福那样,也没有第二个……”

话刚过半,他看到李棹弓腰去剪绿植探出的杂枝。

逃避。

吴汶终究没说出蒋满卓这三个字。

他比李棹大两岁,当年在李棹高中附近开了家爵士酒吧。

其实他并不知道两人间到底什么关系,让李棹在父亲出事后,那样躲着她。

总之,很微妙。

嘴上不说,但李棹此次回国,无非是音乐理念。他倾向本土化的音乐表达,在完善的基础上,比起茧房般的爵士舞台演奏,他更想用实验派的路径去探索新玩意儿。

这不是市面上制作公司能理解的。

做出李棹愿想中“伟大”的作品,他们需要伙伴,也需要平台。

“闭门造不出车,得投放市场。”

“嗯,”李棹调转手机界面,“那就从偏实验的音乐展试水吧。”

巧就巧在这儿,「后山」竟然是蒋满卓的展。

……

吴汶注意到,李棹微信列表只有三个人。

顶他半个亲哥的吴汶、吃牢饭的爸、改嫁的妈。

“把刀哥他们加回来吧,都是好兄弟。”

“嗯。”

“还有小满,你欠她可太多了。”

“算了,还不清。”

吴汶此时内心还是想骂爹的,不羞不臊的白眼狼性格配上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可以当诈骗贩抓起来了。

“这不会都是你算好的吧?”

“没。”

吴汶看不清李棹的神色,反正这小子,挺贼。

周六,蒋满卓破天荒翻出条不那么压抑的草绿油画褶裙,很春天。

出门前,她对着镜子预演,怎么让眼神不那么昏暗。

明明眼睛也不小。

十九岁之后,她举家搬南方,考进音乐学院,见不到几次根正苗红的江舫。

如所有人愿,江舫顺利考入公安大学,学刑事科学技术,毕业后考部队,搞科研支持。

蒋满卓坚信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的英雄气,可她却成为街坊关于“明星和科学家”这一亘古议题里的下九流。

没点病谁听摇滚乐。

尽管大家都有病。

下午,江舫拉着一个行李箱,从出站口板正走来。

他头发理的利索,走近,自然地摘下蒋满卓肩头的包。

蒋满卓递过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和薏米,“南方湿气重,去去春寒。”

上学那时,江舫每天要泡给她喝,说对身体好。

那时候蒋满卓中二病,高喊过把瘾就死,坚信艺术是灵丹妙药,不屑喝这些续命。

是她不知福。

彼时李棹是蓝黑的短发,坐在天台,给她读村上春树《去往中国的小船》。

书里写道,“诗人二十一岁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二十四岁死。只要过得此关,暂时便无大碍。这是我们的基本预测。 ”

她现在度过了这个不惑的年龄,才懂得这种在同化中温水煮青蛙的理想破灭。

很大程度上,臭脸是她对世界仅存的幼稚反抗。

但江舫是她认定要笑脸相待的亲人。

约了车,早早候在机场。

蒋满卓在朝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长期租住在市内的高级公寓,图的交通便利,一室两厅,不染纤尘,像随时会易主的宾馆。

“小满,为什么不卖套房子定居下来?”

“对我都一样,”蒋满卓铺设着被套,“而且穷。”

“你按理说不该缺钱。”

“捐了。”

刨去税务和音乐,她没有给人生上一丝一毫的保险。好像,随时随地可以消失在这世界一般。

“你变得有爱心了。”

“不是的,”蒋满卓掩上房门,“那些钱,应该花在更多鲜活的生命身上。”

而不是我。

要带江舫出门吃饭,被他拦下,“冰箱里有菜吗?”

蒋满卓摇头。

他绑上鞋带,“走啊,不是说请我吃饭,不买菜怎么吃?”

逛了菜市场,江舫买了远超一顿的量,多余的菜塞冰箱。

蒋满卓托腮看他,“小江,下辈子我肯定娶你。”

“这话留给你妈听。”

蒋满卓切了声,毫无规矩上筷子。

在盘底触碰到清脆玻璃桌面同时,蒋满卓倒扣着的手机嗡嗡作响,桌子随之共振。

她一边比口型,边接起电话。

不知那边说什么,蒋满卓夹着电话,奔回卧室,换了身黑裙。

啪地一声关门,打车前往「无答」。

这是一家爵士清吧,环境优雅,老板据说是个业内青年才俊,品味上乘,招揽来朝城附近最具实力的爵士乐手,时不时有明星聚会捧场。

来电的是朝城文化局一位熟人,临时设宴在这里。

推门进包间,另有几位中年人。

蒋满卓开门见山地问道,“刚刚电话里说,我的「后山」被人举报了,是怎么回事?”

朋友见她一脸急切,拍拍她安抚,说没事。

桌上诸位笑道,“小问题……来来,先喝……”

……

不是,这也太曲折了。

蒋满卓心神不宁地端起酒杯。

一位前辈率先开口,“小蒋,本来呢,我们确实接到投诉啊,说你那边,违反消防安全,警报响了蛮久也没处理,加上前不久齐极自杀的事情,不能再出事了,跟你透个气…”

“嗯,您说,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妥?”

“你倒不用急,就在你进门前三分钟,局里呢也给出了意见。你的展,要接受例行检查,没大问题的话,能照常举行。”

蒋满卓明白,圈子里最近是非太频繁。

观众和主办各单位就像压力锅的内外侧,不能一直通过“压”去处理未知的意外,他们要保持舆论内外平衡。

可令她更疑惑的是,当时在场知情的,只有工作人员和几个乐队,谁会去举报?

又或者说,举报了会对谁有利?

蒋满卓脑子里第一个闪过李棹。

没记错的话,这里,在他父亲出事前,遍布了他整张关系网。

她苦苦地咽了口酒。

中途,两位前辈去卫生间,桌上只剩一名同龄人。

朋友凑近,道,“小蒋,你是跟我打完电话后,才知道这事的对吧?”

她点点头。

“奇怪了……你在我们局,或者上面系统里,是不是有些人脉?”

她摇摇头。

蒋满卓属于社交比较闭塞的那种人。上大学之后,她个人能力突出,机会都主动上门,哪怕出了社会,她也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冷不淡的工作关系。

更别谈攀关系。

“这件事处理速度异常快,态度也是翻脸似的转变,本来要禁演好多天的。”

蒋满卓默默听着,有些后怕。

怕再出变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蹊跷。

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似的,她担忧下一步的走向。

两位前辈从外面回来,再进门,揽着一个比他高半头、衣着极简的小伙子。

由于室外光源太强烈,蒋满卓没能看清他的脸。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酒吧老板,也是鄙人的忘年交,吴汶。”

听到这个名字,蒋满卓猛地抬头。

小吴哥。

当年在她们高中附近开酒吧的大学生老板,也是他们最早乐队的主唱。

不过那家酒吧和他的名字同音,叫「无问」。

面面相觑,吴汶的神色陷入静止。

她哭笑不得。

来过这么多次,怎么没想到,「无问」和「无答」是一个人开的,一南一北,还连锁店啊。

“满卓啊,小吴也是平城人,你们有缘,留个联系方式。”

当年,啼笑皆非的是,本就爱黏在一起的李棹和吴汶因为极为相近的审美品味和各有千秋的帅脸,还被误认为是一对。

而吴汶,也是李棹出国后,唯一知道他动向的人。

“我们认识。”蒋满卓大方伸出手,“小吴哥,好久不见。”

“小满,是大姑娘了。”吴汶回迎她。

“来来来,坐下聊。”

前辈按着吴汶的肩膀,留他陪着喝酒。

聊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聊先锋派的未来,聊他们乐队的那名天才鼓手,是不是个八爪鱼。

吴汶谈笑之余低头编辑了一条信息。

「她也在,不想尴尬就别出来」

直到众人不醒人事,蒋满卓酒量好,也喝了三分醉,颇有些上脸,她在闪烁的光下,晦明不定地笑着。

大约是十点多,她叫了代驾,把诸位送上车,吴汶手插裤兜给她道别。

蒋满卓走了几步,驻足,以皮鞋跟为轴,利索地转过身来,意犹未尽的目光。

“小吴哥,我们这么久没见,不请我进去喝杯酒吗?”

他一向周到。

除非不想留自己。

会有什么理由?

是李棹在吧。

她总有一种感觉,今晚会遇到李棹。

就像她在每个假装背书的晚自习,都有预感会在成群结队的人群里一眼捕捉到他。

“本来想着下次正式聚呢,”吴汶找了个幽静的私人小台,把杯子摆开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也不好约你。”

“难约到六年都见不到一面?”

蒋满卓挑眉,不动声色把面前刚倒满的酒一饮而空。

“小满,李棹有他的苦衷,我得尊重他。”

“我没说他的事儿。”

她昂着下巴,在暗光下显得尤其孤傲又倔强,“你,李棹,老福,刀哥……我以为我们是家人。”

吴汶没辩解,埋头自罚一杯。他是朋友几个里年龄最大的哥哥,自以为成熟,可他也最愧于见蒋满卓。

此时,斜对角的包间,烟火缭绕。

刀哥和几个旧识喝得通体烫红,歪七八扭,相互搂着哭。

那个裹着冷清的人,透过来来去去进出的门缝,探向这边。

别看吴汶是酒吧老板,酒量充其量就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几杯下肚,人就彻底闷了。

酒品见人品,他倒不耍酒疯,只些恍惚,打量蒋满卓,看得她有些发毛。

“有烟吗?”

吴汶摸索了几个兜,翻出来一盒刚拆封的硬包利群,扣在桌板,上面印着富春山居图。

蒋满卓取出来一根叼嘴里,口齿不清地骂道,“傻逼,真有人抽两万块一条的。”

吴汶晃晃脑袋,“查的紧,出去抽。”

她无奈夹着烟,走到临江的天台,空气里能闻到春夜里暧昧的潮气。

这才发现没带打火机。

她不耐折返,刚没走两步路,在昏黄色的灯下,那人刚用厚纸巾擦干手,扔进垃圾桶,动作慢悠悠的。

廓形的黑衬衫黑裤子黑皮鞋隐隐折叠出有致的骨态。

Catch 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