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鼓手
大概有阵子没剪,他的头发几缕半短不长地掉在脸侧,额前是随手扒拉上去的蓬松背头,凌乱里有种玄学的氛围感。
空间逼仄,她挡住李棹的去路。
“有火吗?裙子缺兜,没揣。”
没等掏出,蒋满卓转身回到天台,示意他跟上。
李棹把打火机举在胸前,夜晚风大,他拿手拢着火,在黑暗里格外耀眼。
不防风的打火机,焰才更明媚。
蒋满卓个子高,叼着烟低头去够。
她靠的越发近,气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她想起学校碎砖起皮的破天台上,她望着李棹那时豁牙的短发,唱出的那句词。
「他的烟抹匀了塬
他他头发豁豁牙牙
呼吸的火跳在黑色」
李棹举着打火机的手迟迟没有撤掉,他有些发愣,或许也回想到了那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点烟。
不似她以往抽的爆珠烟,利群尼古丁含量高,更辣一点,如果能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她想一定是泪眼汪汪。
她萌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蒋满卓反手,把抽了半截的烟,递到李棹嘴边,挑逗性地昂首,示意他抽下去。
其实是想羞辱他一下。
从前李棹最喜欢在有人的场合,故意做一些亲昵的动作,却在没人的地方安分如鸡,分明就是试探人性。
她穿连衣黑裙,左边是长袖收腰西装,右边拼接着绸状吊带,露出一截修长的胳膊。
她的肌肤比夜风烫一点,碰到他胸口。
这么多年,她笃定李棹不会轻易同她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她也想,在面子上,占一次上风。
没承想,李棹只是往前迈了半步,胸口抵她更深了些,从容低头,准备咬住她手中的烟嘴。
蒋满卓到底还是个寡了好多年的直女,觉得这事有点恶心,在他下一秒就要叼上的时候缩回了手。
烟灰不甘地往下掉。
“蒋满卓,怎么跟前几天见你不一样了?”
李棹探回脖子,眼神沉溺地看她,声音不高,反而让她莫名有种偷情的心虚。
他眼里总是水汪汪的,藏着事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段位高了。”
“这个场合就该干点饮食男女该干的事儿。”她答道。
“真的?”
“假的。”
蒋满卓碾灭了烟头,有些烫手,“还要陪小吴哥喝酒呢,回聊。”
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回到桌上也有一阵,吴汶灌了自个不少。她接过台子上的酒,倒满,无言。
她和李棹算什么啊。
或许说,李棹想跟她保持什么关系?
亲人,算不上;朋友,太轻了;爱人,他享受一个人。
说是醉了吧,她其实极为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说没醉吧,平日也没有这种停滞的快感。
就这么觥筹交错着,两个不曾离开过李棹的人。
直至那个黑色身影走近,再走近,堵住出口的光源。
她还在跟桌对面的吴汶推杯换盏,仰面笑道,“来,小吴哥,咱们,喝——喝交杯酒——”
是李棹吧。
蒋满卓能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像希望喜欢的人为自己争风吃醋的小孩,可她控制不住行为中的自己。
吴汶一脸怨种样,两人像掰手腕似的缠住对方的胳膊,往彼此脸上递酒。交杯酒还没喝到,蒋满卓已然把酒洒了大半,喂到吴汶脸上,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而后她呵呵地笑。
其实半蒙半醒中,蒋满卓在心里,也基本排除了吴汶参与举报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来的晚走的早,在场馆里都没碰见,况且,多年的相处告诉她,这男的是个心智成熟的正常人。
刀哥那边的主办方呢,更不可能。目前的大环境下,线下是经不起折腾的,乐队们也一样,不会挑战自己的生计。
蒋满卓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李棹。
而且一猜一个准。
李棹喝不倒,迄今没人见他醉过。他刚送走东倒西歪的兄弟们,转来安置吴汶和蒋满卓一摊。
“蒋满卓,你还真不挑,朋友都下手。”
蒋满卓看不到李棹神情。
他抽出两张纸,粗暴地糊在吴汶下巴上,给他背上三楼的房间。
酒吧老板常不着家,就住这里。
李棹再从楼梯上踏着回音回到桌边,蒋满卓已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站定,拿手背轻拍一下她。
没反应。
他也没接着喊她起来,空了会儿,意蕴深长地看面前这个半死人。
“我知道你没醉,自己起来。”
还没反应。
“多大的人,别耍赖蒋满卓。”
桌上的人惺忪地翻了个,面换了一边接着睡。
“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他没有作势,而是真真切切地走了,头也不回,脚步声平稳地落在地上,由近及远。
两分钟后,蒋满卓眼眯开一条缝,四周空荡荡的。
她警惕地抬头,神情有些失落。
真不是东西啊李棹。
她理平翘起的头发,深叹一口气。
即刻,身后的楼梯角,有拆烟盒的塑料声。
她闻声扭头,李棹靠在复古的楼梯上,也不抽,就是吸引她注意力。
她装的,又被揭穿了。
蒋满卓赌气似的扭过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又躺下了。
“外面爵士乐队要开演了,不一起听听吗?”
“死猪”内心挣扎好久,还是从臂弯里爬出来,“你烦不烦啊。”
李棹任由她不讲理地发泄着起床气,又看着她身体无比诚实地拎起包往外大厅走。
台上的爵士乐团调试好音,舞池里形色的男女在木地板上踏出预热。
蒋满卓带上黑口罩。别人来这里都是穿越少越好,她是裹的越严越好。
“你有病吗?”
李棹一语双关地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
“我还不想被恋情曝光。”
他用手勾下她刚带好的口罩,“你不会真的以为,带上口罩就认不出来吧。”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显得她挺自恋。
“都是好兄弟,别想太多蒋满卓。”
兄弟。
台上的乐手拨着低频的琴,把人拉扯得平静又混沌。
你管跟你差点就睡了的人叫兄弟。
你兄弟还真是,好用。
“被人拍到发出去可不管你是兄弟兄妹还是姐弟母子。”
“我无所谓,蹭你能红。”
“我还得花钱压,你赔得起吗?”
“赔不起呢。”
李棹笑了,自嘲似的,声音归于平淡。
严格来说他说什么话都一个调调,无论多么声情并茂,去掉画面后声线都平平如直线,有点稚嫩嗓。
可他这句话是近乎低沉的,像从一个背负着生活的普通男人嘴里说出。
赔不起呢。
蒋满卓很想给自己说的话按撤回键。
尽管他现在看着也不像很缺钱,但她见过曾经的李棹,是有多风光。
耀眼到站他身边会不自觉难过。
李棹也好吴汶也罢,他们生来摸得到琴,艺术素养这种发展资料,本来就为他们定制,不是蒋满卓读了多少本书学会多少技巧就能够到。她在自取其辱。
可侧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在拥挤的男女里顺着波痕似的幅度浅浅晃动身体。
随遇而安。
“你甘心吗?”
“所以我回来了。”
他望着舞台的方向,神情自若。
“李棹,我的音乐展,被举报聚众明火,是你干的吧。”
李棹静止般望向她的眼睛,没多说什么,但好像什么也都说了。
“还挺聪明。”
“用举报吊着观众的心,增加讨论度;顺势借助黑水道乐队退出,来制造同量级补位乐队的声名,省去一笔宣传费。
我承认你打鼓很厉害,对国内任何鼓手都是降维打击,但你未免太自信,也太卑劣。”
“人在必要时要走捷径的,”李棹吊儿郎当地晃动,扯嘴一笑,“放心,行政那边,我有些朋友,不会让「后山」取消的。”
六年,如果说李棹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心眼儿又多了几个。
蒋满卓知道,他家里出了事后,见多人情冷暖,更接地气了。
为了生存,她不怪他。
“下不为例。我困了,送我回家吧。”
蒋满卓酒劲儿不轻,真有些精神萎靡,看谁的眼神都含情脉脉的,生怕自己犯什么事儿。
“你自己没长腿?”
“我还没学会骑车。”
“蒋满卓,你会点啥?”
“没啥本事。”
……
平日和吴汶黏在一起的时候,李棹有大越野车坐,到落单这会儿,就只有一辆摩托。
还不是轰隆隆跑路上牛逼哄哄的那种,只是,一辆普通代步工具。
他把车拐弯抹角地从巷子深处挪出来。
洞黑的夜里,轧过的地上有金属质的水光,打在他脸上显得贼白。
“上车。”
蒋满卓却犹豫在原地。
见她许久没反应,李棹回头看她,“愣什么?”
“算了你走吧,我打车。”
“你脑子是不是真有点毛病?”
“我穿裙子,不方便。”
“你里面没穿裤子啊?”
蒋满卓话哽在嗓子眼。
这段对话,真真切切在六年前发生,真实得像一场时隔经年重映的经典戏剧。
那时候,她也是像今天这样,穿短裙,死活不愿上李棹的车。
可惜至今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说穿了吧,安全裤那也不算标准的裤子,说没穿,听着更诡异了。
她别开脸,“嗯,穿打底裤了。”
“快上车呗,没人看你。”
说罢,他乖乖闭上眼睛。
可在她跨上车的时候,环顾四周,羞耻感还是油然而生。
摩托车底盘是稳的,不像他们十七八岁那会儿,管制不严,两人骑在同一辆单人座的小电驴,歪歪扭扭地打转。李棹胸有成竹相信自己车技,蒋满卓颤颤巍巍在后面,一不敢碰他身体,二怕自己被甩下去。
她天生少一些平衡感,于是不自觉地抓住李棹的肩膀。
很结实,触感嶙峋,硌手。
风把他的声音从前面吹来,耳畔发动机呼声太大,只听他半扯着嗓子说道,“别抠我肩膀,真给你扔下去。”
“那我抓哪?我坐不稳。”
“腰。”
蒋满卓动作一卡一卡从肩上摘下手,别扭地从后虚虚搂住他的腰。
她握拢拳头,摆出男明星跟她合照时的绅士手,仿佛在说。
看好了,我没占你便宜。
许是在鼓架前坐久了,李棹有些天然驼背,此刻他在摩托车上,腰弯了一定弧度,被一些后坐力向后推去,紧贴着蒋满卓。
优越的骨骼使他分布很匀称,不会出现那种令人望之生畏的肌肉块头猛男现象。
身形修长,但毫不干瘪。
她侧头看向后视镜里被酒气熏染的自己,比平日里美一点,生动一些,还能看到李棹的下颌线。
“别照镜子了,高低就是那张脸。”
“越夜越美丽,你懂啥。”
“……”
蒋满卓知道,他们间有太多疙瘩没能解开,关于他的不辞而别,关于李謇民,关于爱情,关于他们无疾而终的梦想。
但她保证,这是二十岁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车在楼下减速,弯弯绕绕就要到单元门口时,蒋满卓的手机响了。
电话里漏出板正的男声。
“小满,你是不是在外面喝酒,需要去接你吗?”
“不用不用,我马上到家。”
“马上是…30分钟?”
紧接着蒋满卓辩解,“真的,我都到楼下了小江,不信你往下看嘛…或者你等我五分钟,我就出现了……”
其实蒋满卓高中那时候经常这样跟朋友讲话。但放现在,她性格暗淡了许多,听这个语气,这些年江舫应该一直陪着她。
李棹脑海里莫名冒出来,那天在艺术馆露台抽烟,一群工作人员在讨论蒋满卓的八卦。
她哄男朋友呢。
李棹认识江舫。
从小就像蒋满卓监护人,她高中逃学玩音乐,敢跟她妈扯谎都不敢对江舫瞒报一分一毫,只有在他面前,才能看到那个最家长里短的蒋满卓。
大概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待她挂了电话。
“几单元?”
“停这儿就行,我走两步路就到了。”
“行。”
李棹就此停住,她从摩托车跃下,车身也随之一震。
“如释泰山啊。”
蒋满卓低头整理衣服,没看他。
想当年,她傻到因为李棹这样一句类似的玩笑话,节食两个月,最后落下了肠胃炎的毛病。
“你以后少说这种话吧,尤其是对女生。”
察言阅色了那么几秒。
李棹转到一晃一晃的皮笑,“逗你的,好好吃饭。”
“虚伪。”
蒋满卓懒得跟他讲礼貌,上楼,头也不回。
李棹抬头,看着闪烁着暖光的家庭,点燃了一根烟,想起刀哥重逢时给他讲的话。
蒋满卓确实不缺男人追,这不,家里还住着一个的。
他在凉夜里干坐了一会,掉转车头,驶回录音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