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银杏生火:十九

得到答复了,奚茴才撤下伏鬼阵,林中花香带着树叶的青涩味道冲散了焚烧过后的焦苦,奚茴想碰一碰他的胳膊,原有些怯意,但又想他已经是她的鬼使了,碰碰又如何?

于是少女壮着胆子,朝云之墨伸出手。

奚茴的肩膀与胳膊都受伤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血早就顺着流到了指尖,在她触碰到云之墨袖摆的那一刹,心中立时起了一阵诡异的满足感。

奚茴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对方,心在砰砰乱跳。

一般的鬼魂是没有躯体的,除非灵魂占据旁人的身躯才会被人触碰到,即便如此,那种触碰也是冰凉的,因为鬼魂不是活人,血液停滞,身体也是冷的。

可奚茴看过行云州的人与自己的鬼使站在一起的模样,与鬼使结契的行云州人其实是有机会可以触碰到鬼魂的,前提是对方给予十足地信任。也不是所有与鬼使结契的人都能得到百分百的信任,至少奚茴没见过几个能触碰到鬼使魂魄的行云州人。

所以当她碰到云之墨的那一瞬,奚茴便屏住呼吸去感受他的魂魄。与书中所写不同,云之墨的魂魄不是冰凉的,他与他在奚茴面前表露的别无二致——他就像是一团火,单单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炙热的温度。

静谧深林里,奚茴与云之墨面对面站立,这是奚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也是第一次她不是在扯凌风渡小世界里的草坪,而是去真正地触碰他的袖子。

奚茴保持这个姿势久久未动,她的尾指因为疼痛微微颤抖,鲜血已经顺着肩膀将整个儿右臂广袖染红,风中尽是她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便是如此,她也没收手。

云之墨睨向她鲜红的手背,轻轻动了一下手腕,衣袖牵扯,连带着奚茴指尖的血珠跟着晃动,有两滴沾上了他的衣袂。

“什么感受?”云之墨看向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也不见她皱一下眉头。

奚茴指腹搓揉,抬眸看他,咧嘴笑出了两颗梨涡:“衣料好软啊。”

云之墨:“……”

是这个感受吗?

奚茴嘻嘻笑了一下:“你的衣服也是暖的哎,挺神奇的。”

傻瓜。

云之墨于心里低呼一声,瞧着奚茴现在的模样,哪儿能想到这丫头居然有用自己性命设局逼他当她鬼使的脑子?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偏偏还不知疼地对他笑,简直傻透了。

云之墨双臂环于胸前,袖摆还在奚茴的手中,小姑娘的手指还在摩挲着上面暗红刺绣的火纹,于是他侧了侧身,将袖摆扯回来,再问道:“你现如今要怎么办?”

“什么?”奚茴问。

云之墨挑眉:“只想着收我当鬼使,你就没想过善后?你那师兄带队一行人不过才二十个,少了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你又浑身是伤,这般回去就不怕惹人怀疑?”

奚茴眨了一下眼,又愣愣地睁圆,似乎这才考虑到后面的事。

她的确没想那么多,她的精力有限,光想设计如何困住云之墨做她鬼使一事,只要成了,其他一切在她这里都不是问题,所以奚茴根本没想过事成之后要如何善后。

见奚茴还傻愣愣的,云之墨突然开口:“小铃铛,你跟我走吗?”

闻言奚茴马上就要答应了,点头的那瞬她又想到了什么,还是摇了摇头。

“一走了之固然惬意,可我到底是行云州人。”奚茴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

“你舍不得那地方?”云之墨问。

奚茴摇头,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似隆冬风刃,几可杀人:“我不会忘了我是如何长大的,我也不会忘了他们是如何对我的,我更不会忘了当年我跳下渡厄崖是为了什么。”

少女双肩颤颤,只要想到过去,她便觉出身上伤口的疼来,那疼痛扯着心肺,叫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奚茴不甘,也不愿放下过去,她从不是好人,认定的仇恨也不会一笑抿之。

“若我有大能耐,便不会在临行前仅放一把火烧了漓心宫的书楼解恨,十年幽禁,若不是你化出的小世界,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即便活到了现在恐怕也痴傻了。”奚茴扯了扯嘴角:“就这么走了太便宜他们了,我要亲眼看见行云州覆灭,所有我讨厌的人都别想过得比我好,所有曾践踏过我的人我亦要百倍奉还!”

就比如嵘石宫的长老,还有……岑碧青。

若说这两名来暗杀她的弟子没有受他们指使,她一万个不信。

她还杀不了这些人,但总有一天,她能报仇的。在此之前,奚茴不打算与行云州割裂。

“那你便回去吧。”云之墨道。

“我得先想个理由。”奚茴抿嘴。

云之墨转身欲走,奚茴见状连忙抓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儿?你得跟着我的,你如今是我的鬼使了,不可以离开我身边。”

其实也不是,那些与行云州人结契的鬼使,也非时时刻刻都伴在他们身侧的,奚茴料他是从渡厄崖底爬出来的恶鬼,与她一般都是头一回结契,便诓他。

云之墨的嗓音沉了半分:“我不走,但你得走了,你若再不走便真的解释不清了。”

奚茴没肯松手,她还要说些什么,便立刻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唤声。她与那两名弟子耽搁了一段时间,又在附近设下阵法逼云之墨现身,再和他结契,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那边火堆熄灭,有人清醒发现少人,惊动了大家。

奚茴听见谢灵峙的声音,她心下一急,生怕谢灵峙吓跑了云之墨,连忙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你、你先躲起来,躲到我的铃铛里来!”

奚茴知道云之墨厉害,从他能轻易杀了那两名行云州弟子便能看出他的实力,可来的不光只有谢灵峙。谢灵峙的小队共二十人,两个人还好说,二十人一并出手,云之墨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云之墨见她那紧张的模样没忍住扬了扬唇角,心道一句蠢铃铛,便伸手按在了她的头顶,轻轻一推,将她推远些,这才往后退了两步。

奚茴瞧见他的足下生出火焰,随着他后退的步伐顷刻点燃周围的野草,暗红的火在奚茴与云之墨的面前形成了一股炙热的墙。

“奚茴!”

“阿茴!”

应泉与谢灵峙的声音同时响起,奚茴隔着一层火光看不清云之墨的模样,却似乎在这一刻理解了他的用意。

她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过去,一边奔跑一边喊出尖叫,如同逃命一般,也不管伤口撕裂流出更多的血。

“师兄!救我——”奚茴喊完这一句,猝然一簇火焰从她的头顶冲了过去,惊得奚茴连忙扑倒在地,身后的火光烧着了周围一大片密林,而方才冲走的那团火,便像是逃走的一抹鬼影。

应泉察觉出不对劲,连忙扔出法器追了过去,只可惜那法器尚未触碰到火焰一角便立刻被点燃,那火甚至顺着他扔出法器的这一瞬烧至他的手腕,应泉连忙甩掉袖子上的火星,再抬头,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谢灵峙跑到奚茴跟前,见她浑身是伤脸色苍白,连忙把人扶起,先封住了她的穴道,再用药粗略地洒在她肩上最严重的伤口处止血。

奚茴身后是滔天的火势,那火越烧越旺,火光将密林上空的树叶烧空了一角,露出幽暗的天空,在熊熊烈火光芒的衬托下,漫天星河与月亮都黯然失色。

“阿茴!你怎么样?”谢灵峙见奚茴的伤口没再汩汩流血,这才定下心神问一句。

这些年谢灵峙在外捉鬼也遇上不少麻烦,大小伤无数,亦流过血泪,却没有一次如此刻难过。看着奚茴本就因常年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谢灵峙甚至怪起自己为何放心今夜交给旁人值守,而自己竟睡沉了。

“谢阿哥……”奚茴只喊了一声,便痛蹙眉头,靠在谢灵峙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是装的。

虽说血流了许多,身上也真的很疼,却也不至于昏过去。奚茴想到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可瞧见谢灵峙那么担心她,便想着再装可怜些,她知道谢灵峙必会信她的解释,但旁人未必,唯有苦肉计可减低她杀人的嫌疑。

那声谢阿哥,在奚茴五岁之后就再也没喊过了。

此刻喊出,便是要以旧情绑架谢灵峙,奚茴是个小人,如何能对自己好,便如何做。

谢灵峙果然很自责,亦很难过。

往年他与奚茴也有过亲近的时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谢姓是行云州的世家,也是岑碧青的母族,岑碧青原名谢青,幼时天赋过人被领入漓心宫后与母族生了间隙才改了名。但因岑碧青生了奚茴,加上奚茴出生伴有噩兆被认不详,这叫岑碧青在五宫之中举步维艰,若非有她亡夫奚山之名,恐怕她也当不了漓心宫的长老了。

奚茴五岁前,她虽对奚茴不闻不问,却也暗地时刻关注着她,但奚茴未能在引魂试会上招来一丝游魂,成了行云州的“怪胎”,岑碧青也彻底放弃了她。

漓心宫需后继有人,谢灵峙又是诸多氏族中较为出色的那个,便被岑碧青带回了漓心宫。

奚茴在第一次见到谢灵峙时,她正因“怪胎”之名备受折磨。谢灵峙永远记得那一天,小奚茴因得知自己有个表哥进了漓心宫便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倚仗,拿她从山上摘的野果与他分食,意图讨好。

谢灵峙天性温润,见小奚茴可爱,便收了她的果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一日三餐。

因为行云州无人做饭给她吃,她是喝牛乳,吃果子长大的。会走路前尚有人照顾她,在她会说话后,便学会了谎话,在她被旁人欺负后,便学会了反击,而她一些下作的手段愈发让人不齿,渐渐便活成了旁人口中“噩兆”降生应有的样子。

谢灵峙可怜她,也想护着她,奚茴喊他“谢阿哥”,她是真心将他当哥哥的,甚至在高兴时还说若他是她亲哥哥就好了。

直到奚茴明白,谢灵峙之所以会出现在漓心宫,是岑碧青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人,代替她的位置。

她嫉妒岑碧青待谢灵峙好,也嫉妒谢灵峙不论做什么都能得到所有人的赞扬,嫉妒他学所有东西都那么快。渐渐的奚茴发现,原来他对其他人也会温柔地笑,会抚摸乖顺年幼师弟们的头夸赞他们,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谢灵峙身上有一束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奚茴则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滩烂泥,任人践踏也翻不了身。

从那之后,奚茴便讨厌谢灵峙。

她有时会想是不是谢灵峙不出现,岑碧青就会多看她两眼,是不是只要她足够聪明了,岑碧青也不会另选漓心宫的继承人?

她甚至恨谢灵峙,因为他明明知道他是抢夺原本属于她一切的那个人,却还装出一副友善的模样,吃她送的野果,让她喊他阿哥,他怎可以既掠夺,又施善?

从那之后,奚茴再没喊过他谢阿哥,她对谢灵峙的厌恶毫不掩饰,不管谢灵峙待她有几分真心,亦不接受他的示好。

然后她被关幽禁,又从凌风渡里出来。

谢灵峙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再喊自己阿哥了,如今她叫他阿哥,却浑身是血地躺在他的怀中,因为他的大意,险些害死了奚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