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病房里很暗,只留了墙上一盏昏黄小灯映着医院窄窄的过道。
沈珩倚在病床旁一张小沙发上坐着,西装被他随手扔在一旁,松垮地挂在扶手上,一贯干净利索的衣角一反常态地有些发皱。而他手撑着太阳穴,眉心皱着,眼睛只盯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梁瑄。
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宛若秋日的呢喃。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只被一盏灯光牵引,灯火熹微,在昏暗的夜里,仿佛一场暧昧的对峙。
沈珩终是阖了眼,沉默半晌,出了病房,到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橘子汽水。
汽水里面有一个玻璃珠,碰着玻璃杯壁,叮叮咚咚,是老式的饮料装,现在很少能买到了。可这老旧的包装,让人听着就会想起少年在盛夏艳阳下的奔跑与欢笑。
两瓶汽水一路被沈珩拎着,碎响叮咚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这清脆的声音过于活泼,与沈珩西装革履的气质有些出入,可配上那人眼中的一丝旧日温存,却正恰到好处。
他轻轻拉开病房的门,安静地站在了梁瑄病床前,一步的距离。
他慢慢弯腰,替梁瑄拉好被子,才坐在了床头,调慢了点滴的速度。
病床上的人脸色还是不好。
黑色细软的发丝无力地垂在医院松软的枕头上,额头上又冒了一层虚汗,黏了几丝在侧脸上,像是风里打结的垂柳条。
沈珩转个身拿纸想替他擦汗的功夫,梁瑄的手已经不老实地按在了胃上,手背上的吊针因为动作粗暴而回了血。
沈珩动作迅疾,骤然按住梁瑄冰凉的手。
“别动。”
梁瑄的手本就很凉,冬天恨不得天天捧着暖手袋,现在吊针不断输入的冰冷液体让他的手更凉了些。
浑噩中,仿佛手背处传来了什么久违的温暖。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勾住了那只手。
沈珩动作僵了一下。
他只眼睁睁地看着梁瑄精致的手指微蜷,虚虚窝在了自己的掌心处,像是冬日躲风雪的小动物似的。
这个动作,他实在太熟悉了。
从前,每个冬天,梁瑄都会在作画前,把手放到自己的手心暖着,笑着说这样暖得快,以后这就是沈珩牌梁瑄专用暖手宝。
沈珩稳如磐石的心绪,被梁瑄一个动作击垮。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等到他意识回笼时,他已经把另一只手放在梁瑄的被子里,在他腹部打着圈揉着了。
“...习惯了。”
沈珩近乎叹息的一声低语,散在了秋夜的冷空气里。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若真要割舍,却也轻易。
只要将旧日思绪和情感抛出,习惯自然会一道随着记忆淡去,最终变成脑海底层浩繁卷帙中最不起眼的一页。
可若是不想改掉的习惯,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沉淀,任由思绪疯长,最后从脑海印到骨子里。
人最喜欢自己骗自己,用无数的借口掩饰情感。
比如,沈珩的‘习惯论’,比如,梁瑄的‘忘却论’。
沈珩的手很温暖,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就能察觉到梁瑄胃里的凉意,他只是轻轻碰了碰,梁瑄就低声闷哼了一下,细长的双腿微蜷,身体倒向一侧,似乎要把自己抱紧抵抗疼痛。
“别动。”
沈珩又一次说了同样的话,只是这次,声音要温柔得多。
梁瑄呼吸急促,左手抓着沈珩的手腕,清冷的眉眼染上了红,似乎有种泫然欲泣的虚弱。
“知道了,我轻一些。”
沈珩动作放轻,直到梁瑄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才慢慢把手撤了回去。
他转身,轻轻把橘子汽水的盖松了一松,碳酸在空气里发酵,声音细碎绵长,而玻璃珠清脆掉落,在橘色气泡里上下起伏,仿佛欢快的一尾鱼。
“这次很坚强,这么疼也没哭。所以,奖励你最喜欢的。”
沈珩在他耳边低语,不知是因为知道梁瑄听不见的缘故,沈珩的低沉冷峻的声音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梁瑄自然是没有听见,只是紧皱的眉头微松,看上去平静了许多。
沈珩终于将手轻轻抽了回来。
他依靠着床头柜,借着那盏微弱的灯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草稿纸,是梁瑄随手画下的草图。
线条有些凌乱,笔锋下得很重,即使是沈珩不懂设计的门外汉看来,这笔触也过于生硬,恐怕是多年都没有画过了。
可是结构却依旧掌控得过于优秀,细节可圈可点,他不怀疑,只要给梁瑄时间,他依旧能设计出令人心折的璀璨珍品。
因为他生来就是艺术家。
兜里的手机不停在震。
沈珩没什么犹豫地按了静音,生怕震动的声音吵到梁瑄休息,然后快步走到门外,极安静地合上病房拉门,接起电话。
他身穿白衬衫和黑色西装马甲,站在漆黑的走廊上,月光映亮了他的银白手表,这光芒也化作一抹锋芒,藏进了沈珩幽深的眼眸里。
“岑董。”
“小珩,离开了嘉和就跟叔叔这么见外了?”
“毕竟你我现在是竞争公司的管理层,亲近不如疏远。”
“呵。”岑有山苍老圆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隐隐有着不可抵挡的傲气,“竞争公司?思源,也能与嘉和相提并论?”
“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不能。”
沈珩声音举重若轻,可矜傲亦不减半分。
“嘉和失去你,真是一大损失。小珩,岑叔不懂,你为什么要离开嘉和?”他声音微低,似有失落,“难道,是因为映雪那丫头不懂事?叔叔给你道个歉,别意气用事。回来吧,叔叔这里也需要你。”
“与映雪无关。再说,我想,岑董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离开。”沈珩眉峰微微压低,锋芒敛起,语气微冷,“有些事,还是及早收手。”
岑有山沉默半晌,忽得笑了,语气不复之前的矫揉,语气平淡,似是与他闲话家常。
“你知道了多少?”
“一些。”
“你想要做什么?”
“取决于岑董想要做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半分不吐真言,只互相试探。
“既然你决意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岑有山又笑笑,“女大不中留,帮我照顾好映雪。嘉和思源的事,别牵连她。”
“既然岑董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就早带她回去,别试图让她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岑董也不想让映雪看到自己父亲肮脏的金钱交易,是吗?”
听着沈珩近乎直白露骨地规劝,岑有山终于肯定,沈珩确实是从公司的账目里看出了什么,而且,从公司里拿走了什么。
他绵长地吐了一口气。
从口袋里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着岑有山的脸,让他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的玩味。
“小珩,叔叔最后只有一个问题。”
“...你说。”
“嘉和这么多竞争对手,你为什么,偏偏选了思源?如果你想要与我对抗,应该选一个更优秀的资本,而不是一个日暮垂老的牌子。”岑有山颇有兴致地身体前倾,声音带着兴味,“思源有什么,让你放下了一贯的理性,去救一个濒临破产的公司?”
沈珩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病床上昏睡的人。
他似乎轻牵了唇角,笑了一下,可声音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冷冽。
“要用最快的速度登顶,不是去费力攀爬巨人的肩膀,而是给一颗快枯死的树苗浇水。”沈珩声音淡淡,“既然我当年能陪着你一起救了嘉和,现在,我依旧有能力再救一次思源。”
“嗯,是吗。”
岑有山把玩着手机,里面是一条未知收件人发来的照片,赫然是沈珩抱着梁瑄冲出公司的背影,表情带着趣味。
“那叔叔祝你,事业顺利。”
沈珩淡淡地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正要拉开病房的门,走廊里忽得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人穿着白大褂,满头是汗地跑来,径直无视了沈珩,直接拉开了病房的门,仿佛眼里只有梁瑄一个人。
“你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
陈晋急得满头是汗,拿着病簿记录就开始一页页翻,声音太大,让昏睡着的梁瑄眼睫微颤,似要醒转。
可下一秒,双耳就被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捂住。
梁瑄挣扎的表情重归沉静,睫毛低垂,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陈晋抬眼,看见一人正用冷淡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翻着记录的手重重一顿,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那张履略带冷意的脸。
“沈...沈珩?”
而沈珩在陈晋抬头的一瞬间,呼吸也是猛地一滞。
他清晰地记得,友人口中,与梁瑄一同出国进修的男朋友,就是陈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