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梁瑄醒过来时,看见陈晋垂着头坐在沙发上,面前摊了一个医药箱,他正从里面拿了消毒水去蹭嘴角,疼得他一吸溜一吸溜的。
梁瑄费力地撑起身体,病床轻微的吱嘎声,惹得陈晋立刻抬头,脸上带着关切,焦急地坐了过去,然后伸手扶着他微烫的背,给他腰下塞了个枕头。
空荡的病号服,衬得他更加清瘦,脖颈纤长,下巴尖削,唇色浅淡,有种说不出来的虚弱感,可偏偏眼神里不带一丝脆弱,只淡淡地望着对面的白墙,仿佛晕倒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陈晋看了梁瑄这副脆弱又坚强的模样,心疼得一抽抽,嘴角也气得一抽抽,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癫痫。
“这周你都晕进急诊两次了。而今天,才周五吧。你真把医院当食堂?!”陈晋咬咬牙,“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晕倒前记得,晕倒后忘了。”梁瑄声音毫无波澜,颇有些淡漠的意思,只想着拔掉吊针,赶紧从医院离开。
他不喜欢医院。
医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是眼泪、死亡和金钱凝聚而成的。
每一桩,都让人窒息。
陈晋抓着梁瑄试图拔掉吊针的手,朝他怒吼道:“你也真行,知道自己过敏反应激烈,还不赶紧打急救电话,工作要紧命要紧?!你知道,你被沈珩送来的时候,都疼痛性休克了吗?!”
梁瑄闻言,心口剧烈一颤。
真的是他?
可他怎么会...
陈晋哪里看不出来梁瑄一瞬间的动摇,他捂着嘴唇上的裂口,冷哼一声,坐得远了些,刻意偏开头,不让梁瑄看嘴角的血痕。
“沈珩看着一副读书人的狗模狗样,结果是个只会动手的混蛋。怎么大学时候没看出来?真能装。”
陈晋咬着牙,小声骂沈珩,可梁瑄对这两个字太过敏感,几乎瞬时就看向陈晋,目光中带上了罕见的紧张。
“沈珩...他应该不知道我...”
“不知道,不知道,没得到你准许,我什么都不敢说。他还以为我是你男朋友,以为我只顾着风流浪荡,不管你死活,没照顾好你,一拳就揍过来了。”陈晋暴躁地揉了一把头发,扯着嘴角跟他告状,“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告诉他,阿姨在旁边的疗养院病得很重,叔叔赌博欠钱整日躲债,告诉他你现在是个穷光蛋,告诉他你还喜欢他...”
看见梁瑄瞬间抿白了嘴唇,陈晋知道自己又没忍住脾气,说错了话,于是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小声道歉。
“抱歉,牵连你了。”
梁瑄乌黑纤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但从紧紧抓着被褥的右手来看,他心底没有表面上显出来的淡定。
“梁瑄...你这样苦着自己,他不知道的,你别再这样了,多想想你自己吧。”陈晋几乎是在恳求他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综合指标很差,留下来,做个全面体检,我怕一旦...”
“下次吧。”
“就今晚!”
“我有事。”
“什么事?公司还有要处理的工作?可你们沈总都不着急回公司,你着什么急...”
陈晋忽得住了嘴,倒退两步,懊恼地别开眼。
梁瑄瞳孔一缩,顺着陈晋眼角余光从窗户往下看。
夜色如墨,停车场空荡,一盏橘色的路灯下,沈珩低调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一旁,宛若荒野里唯一孤独的守望者。
梁瑄手紧紧地抓着被单,逃避似的别开视线,却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两瓶橘子汽水。
玻璃珠微晃,恰似那年夏天阳光漏过树叶缝隙的轻摇。
“我走了。”
梁瑄猛地拔掉吊针,手背上的血珠顺着针头就淌了出来,他也不在乎,随便一张纸吸去血痕,扯了大衣就走。
陈晋干张了张嘴,看着梁瑄慌乱的脚步,眸光一黯。
这世上,除了沈珩,再没有别人能让梁瑄这样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见他。
可,见了沈珩又如何呢?
梁瑄,难道你真的能对他倾诉衷肠吗?你真的肯把肩上的担子,分给他吗?
难道,你就真的那么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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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瑄多久都没有这样的失态狂奔过,虚弱的身体根本不能承受这样剧烈的运动,他脚步虚浮,跑得脸色发白,浑身汗涔涔地,喘息急促到连喉咙里都有了铁锈味道。
想见他。
只是因为想见他。
突如其来的刻骨思念,让梁瑄双眼发酸,暂时忘却了理智,肆意任由心口的悸动引领自己朝着沈珩跑去。
“咳...呼...咳咳...”
梁瑄弓着身子大口咳嗽,身上唯一的热乎气儿也被秋风吹凉,他站在停车场门口,忽得顿住了脚步,撑着膝盖费力地喘息着。
不,不能去。
梁瑄被爱意夺走的理智又一次重回制高点,他恨透了自己的懦弱,尤其是见到沈珩之后全面溃塌的勇敢。
他捂着唇小声咳嗽,转了个身,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可身后却响起了发动机的打火声,仿佛谁在冰天雪地里燃了一把火,那烟尘与温暖让梁瑄双脚再也挪不动地。
身后传来车门轻开的声音,在冷风中,格外凛冽厚重。
沈珩不缓不急的脚步从身后而来,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了梁瑄的心上。
沈珩一贯这么沉稳的,山崩不改色,可梁瑄却蓦地想起,晕倒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沈珩身上的颤抖。
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过。
梁瑄猛地闭了眼,压下眼眶间的泪意,而因为过于勉强,而脸色雪白,毫无血色。
“上车。”沈珩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起伏,连话也懒得多说,只有两个字,然后脚步声渐远,留梁瑄一人在原地站着。
梁瑄慢慢转身,逆着车尾灯的光,看清了沈珩撑着车门等他的身影。
“沈珩...”
“最后载你一程,有始有终。”
梁瑄看不清沈珩脸上的神色,因为此时大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风雨扫过他细软的发尾,看着显得格外单薄憔悴。
沈珩没去拉他,只陪他在风雨里等着。
最后一次。
沈珩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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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暖风开得很大,两人的衣衫都微湿。
沈珩车里总是备了一套换洗衣服,趁着红灯,他沉默地扭身到后排,从后座上拿了件干净的衬衫,递给梁瑄。
“先换上。”
梁瑄冻得鼻尖微红,双手发颤,艰难地褪去身上湿凉的衣服,换上沈珩干爽的白衬衫,仿佛将风雨都挡在了外面,温暖轻柔地抚慰着他打着颤的肌肤。
沈珩没看他,只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路,黑夜浓稠的墨色染黑了目之所及的一切,路灯似乎也不甚亮,需要他费尽全部心力地望着去路。
梁瑄却抿着唇,手里攥着自己潮湿的衬衫,微微侧目,安静地看着沈珩好看的侧脸。
路灯飞驰而过,明暗交织的灯火勾出沈珩沉稳又冷峻的眉眼,梁瑄手指微动,不自觉地在腿上以手代笔,轻轻画着他的轮廓。
他忽得很想画画。
“有什么事?”
沈珩忽得开口,声音依旧淡漠。
梁瑄攥住手指,垂了眼睫,将肩背靠在座椅上。
过了许久,问道。
“沈珩,今晚那件衣服...”
“是你的设计稿,新品发布时,会有你的名字,不用担心。”
“为什么...”
“觉得适合,就用了。如果你觉得侵权,我可以取消新品发布。”
梁瑄垂了眼眸,似是有些失望,只轻轻‘嗯’了一声,说一句‘没事’。
沈珩没有解释,他费尽心思保存下画稿,联系了无数次顾绣非遗传人,甚至登门面谈,以示恳切,只想将梁瑄最初的设计原汁原味的还原出来,不给他留一丝遗憾。
这些不重要。
尤其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又一次重归沉默。
梁瑄捂着唇咳嗽,有些难受地皱着眉,虚弱地倚靠在玻璃窗上,看着飞驰而过的街景,他忽得有种感觉,好像,他正在和沈珩一起,同过去那些年道别。
车程看似很长,可两人心思各异,便在沉默中一晃而过。
沈珩拉下手刹,熄了火。
车里骤然黑下去的灯光,让梁瑄眼前蒙上了一片隐约的黑暗。
“只送你到这里。如果你这两日还是不舒服,可以请假,思源不至于虐待员工,让他们带病工作。至于双倍带薪假,如果你能确实给公司带利益,那么我可以考虑。”沈珩公事公办的语气很冷淡,“既然陈晋在身边,就请他好好替你看诊,这样,也能早日回来工作。‘春蚕吟雪’主题是你的创意,到时候这项目少不了你的参与。毕竟,我不想看到思源在我手里的第一个项目就流产。”
梁瑄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许久没听到回应,沈珩皱了皱眉。
“我解释清楚了吗?”
梁瑄终于收回了视线,极轻地说了一声‘好’。
“下车吧,我很忙, 没空陪你。”
沈珩打开了车锁,解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束缚。
梁瑄轻轻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看见面前的,正是自己在公司里写的家庭住址。
眼前的中档小区有着公寓门锁,他没有卡,根本进不去。
沈珩就在他身后的车里,安静地看着他。
他紧紧抓着衣服,一步步僵硬地走到门前,连抬手都觉得艰难。
门禁面板只距离他一步之遥,梁瑄喉咙干渴,正无措间,楼门忽得从里面打开了。
一对夫妻挽着手,亲亲热热地拎着两袋垃圾,从楼里出来。
梁瑄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他猛地抓住半开的门,在即将合上的瞬间,用力地撑开,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艰难地迈步,顺着消防通道,一层层地上楼。
消防通道与住户之间隔着一扇门,没有钥匙无法进入。
梁瑄站在消防通道的阴冷窗口,沐浴着极淡的月色,努力地望着门口停着的那辆车。
说好没有空陪自己的沈珩却一直没走。
那辆车一直安静地停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梁瑄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垫着脚尖,拼命望着四楼三号的窗口。
灯火是暗的。
沈珩在等,等那盏灯亮起来。
梁瑄拼命捂着嘴,眼泪顺着清瘦的脸颊淌了下来,他胸口闷得厉害,不得不用力捶着胸膛,一下重过一下,直到激烈地咳嗽了起来,胸口堵着的地方才堪堪通了一个小缝,容许他勉强呼吸。
月色如水温柔皎洁,可两人身边都是同样的暗。
梁瑄紧紧抓着消防通道的门把手,希望这样,老天就能让那盏不属于他的灯亮起来,亮给沈珩看,让他安心。
上天虽没空多理人间琐事,但巧合却总是阴差阳错。
那盏灯碰巧亮了起来,在黑夜里,融融莹亮。
过了一会儿,沈珩的车发动了,消失在空旷的夜幕里,仿佛他不曾来过。
梁瑄骤然松了手臂,浑身没了力气,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一贯喜欢干净到了极致,可现在,却失魂落魄地蜷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
他抱着膝盖微微发抖,手里攥着的湿衣服已经要被他揉烂。
可忽得,他微微松了手中的劲力。
他抬眼,将瞳孔盛满月色,脸上久违地出现了一丝对生的渴求。
他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可指尖过于发颤,险些将手机掉到了楼梯台阶上。
梁瑄不顾一切地去够,在将手肘重重蹭破了一层皮以后,终于用湿冷的手握紧了他身上唯一的财产。
“陈晋,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麻烦你,给我预约一个全身体检?”
“当然啊!你怎么...想通了?”
“我想好好活着。”梁瑄声音微哑,却十分郑重,“我很想,努力地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