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陈文耀却是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引得眼前女子如此剧烈的反应,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本能轻轻将她揽到怀中以做安抚:“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也不过是口口相传的习俗,还从未听说有谁真因为这个出了事的,是我吓着你了。”

雅云顺势靠在他身上,柔声道:“妾只愿孩子平安。”

气氛霎时柔情起来,陈文耀却已经捕捉到了雅云话中的另外一个重点:“你方才说母亲赐了你一顶帐子,我怎么未听说过?”

雅云轻轻从陈文耀怀中挣脱,起身跻上鞋子,小心翼翼牵上陈文耀的手,见他未反对,心中稍安,引着他到了自己床前。

“就是这个。”雅云万般珍惜地抚了抚上面的刺绣,神情中透露着喜爱,“听说这是太太原本赐给少奶奶的,少奶奶没把这帐子带走,太太就赏了我。”

她崇拜地看了一眼陈文耀,“太太能养育出您这样出色的郎君,定是有大福气的,妾得了之后便万般珍惜,期望孩子能沾沾太太和少爷的光,以后也做个探花郎。”

陈文耀看着她,眼前却仿佛浮现出明棠的模样。那时他们成婚才一年,母亲觉得她一直没有消息,怕是子嗣运不大好,某一日就把明棠叫去,郑重把这帐子给了明棠。

明棠倒未拒绝,当着束妈妈的面,命人把原本的帐子换下,挂了这顶上去,只是才不过一日,就被她收起来压进了箱子最深处。

陈太太辗转得知后,自然不舒服,陈文耀还为此两边劝过。虽然最后以明棠整顿了他们东小院的规矩,此后发生在东小院内的事,只要不是明棠愿意透露出去的,陈太太一丝消息都听不到告终。

两年过去,陈文耀险些把这东西忘了个干净,没想到还有见它重见天日的一天。

雅云说得委婉,若只是没有带走,怎会出现在正院?恐怕这还是明棠特意命人送过来的。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临走了都要送还给母亲以示她对这东西的不满。

见雅云对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一脸珍惜的模样,陈文耀蓦得更多了几分怜惜。想她也是个身世堪怜的女子,陈家又不是勋贵人家,看重嫡庶长幼。一个庶子而已,将来如果读书读得好,自有他的前程。

若是没有读书的天分,便叫他专心打理庶务,给以后的弟弟当个帮手,也是一条出路。

况且,现下已经有风声说他是为了求子才逼得妻子和离,若是没过多久就传出妾室小产之事,怕是传言要更难听上几分。

思及此,陈文耀轻轻将雅云鬓边一缕乱发揶在耳后,再度安抚道:“你且安心,等把孩子生下来,跟母亲说一声,住在东小院的厢房里吧,跟母亲住在一起总归不方便。”

等把孩子生下来就搬家!雅云心中大定,看来夫主是没了那把她的孩子处理得干干净净,好迎娶新少奶奶的想法了。

至于夫主跟白家的婚事还能不能成,雅云半点不关心,她已经把这事儿捅给了明家,明家若是能搅和了自然是好。

若是明家不愿搭理,雅云也并不遗憾,反正总会有新少奶奶,她只要保证少爷不会因要再娶妻就把她的孩子打掉就是了。

在心中念了几百声佛,又感谢了一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这顶帐子送给她的旧少奶奶,雅云笑得愈发柔美。

而陈文耀把话说出口,却又有些怔然——自从明棠搬走后,东小院还没有再整理过呢。

明家是大族,给女儿准备嫁妆时也是照着所有大族嫁女儿时的习惯预备的,东小院里各色家具全都是明棠的陪嫁。

那天明家浩浩荡荡来了几十人搬明棠的东西,陈文耀当时不愿意见明家人,事后去看时,只觉东小院用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剩下明家没带走的东西摆在正屋的地上,瞧着孤零零的可怜。

自那天起,陈文耀便起居在了前院书房。母亲自然是不会想着去整理东小院,他没吩咐,想必家下人也不敢擅专。想到东小院那空空荡荡的模样,陈文耀一时只觉得头痛。

第二日一下衙,陈文耀便叫来束妈妈,吩咐道:“东小院少奶奶的东西搬走后着实有些不像样,你这两天看着,找人先打了家具来,不拘用什么木料,只要屋子有个样子就行了。”

束妈妈点头应下;“还得少爷给我写个条子。”没条子怎么好去账房支银子。

总不能拿自己的钱给主家办事吧。

陈文耀点头,写了许束妈妈到账房为打家具一事支取银两的事,又盖上自己的私章,便开始处理今日收到的信件。

京城中有的是打家具的匠人,就是木料也有现成备好的,陈家的要求又不难。且现下雨水少,晾漆也容易,不过短短十日,木匠就把束妈妈要求的家具一样样运到屋中组装好。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家具清一色刷的黑色清漆,摆在屋中倒也齐整,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韵味,束妈妈带人检查了质量,便拿了条子去账房支银子。

谁知这银子是顺利支出来了,却得了个十分不好的消息。

送走木匠,束妈妈忧心忡忡进了正院,低声道:“太太,才刚刘账房跟我说,账上现下钱不多了,让我提醒您节省些开支。”

陈太太十年前既然能带着儿子变卖家业进京,虽然说不好这其中有多少是陈文耀少年老成的缘故,总不至于对银钱没概念,立时便觉得不对:“文耀有俸禄,账上剩的银子也不算少,我们又没有什么花销,还需要节省什么?”

陈文耀还在求学时,陈太太一个月能用二两银子都算多的,这其中还包括着家下人的月钱。

现如今儿子已经是当官了,一个月俸禄也有十二两,逢年过节还有些额外的银钱,名下也置办了产业,怎还需要她节省开支了?

束妈妈心中叹气,只好硬着头皮提醒道:“太太忘了,少奶奶嫁进来后,家里前前后后一共添了不下十个人,月钱便是一笔支出。再有,寻常吃的、用的,还有每季要添新衣裳,这些以往都是少奶奶支的银子。还有...以往家里在少奶奶的铺子里拿货,总有些折扣,一年下来能省不少,现在总是不成了。少爷的俸禄和家中的出息就那么多,账面上的钱自然不经花。”

“好了,不要说了!”陈太太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面对着跟着自己时间最久、最贴心的心腹束妈妈也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

她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以往过的什么日子,陈太太怎么会分辨不出来?不过是刻意“忘”了而已,若是时时刻刻在心中记着自己吃的用的都有儿媳妇一份,她还怎么心安理得指责儿媳妇不能生?

说来奇怪,陈太太静下心来回想明棠与儿子成婚前自己的生活,竟觉得印象都十分模糊,仿佛那些年她不算是真正活着,只是一场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只留下一个那时生活十分困窘的印象。

若说那日明棠命人来取嫁妆时陈太太是剜心之痛,想到自己以后又要过回以往那困窘的生活,陈太太便觉得自己如同被凌迟一般,日日都有人在从她身上割肉。

只是无论如何,眼下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指责对方做得不够好的对象,只有一个等着她示下,好去回应账房的束妈妈。

陈太太额角一跳一跳的抽痛:“东小院里我记得有两个小丫鬟,喊人牙子来卖了吧。再有,厨房用不了三个厨娘,辞两个,再挑个正院的去厨房帮工。还有...”

越说越是顺畅,陈太太的头痛状况也就渐渐减轻,心中反而还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这管家之事哪有前儿媳妇说的那么难?反正她是当家的太太,说一句是一句,只要把人放在该放的位置,发了月钱,自然会一切正常。

前儿媳妇没进门的时候,她不也把儿子养到这么大了?还考了个文曲星降世的探花呢。

要是当时儿子没答应娶这个儿媳妇就好了,戏文里都唱过了,这年轻的状元郎,陛下都是要许公主的。儿子不是状元,却是个长得更好看的探花,娶不上公主,娶个郡主也行啊。

为想象中丢失了的郡主儿媳妇叹息了半晌,余光看见束妈妈竟站着不动,不由疑惑:“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束妈妈张口结舌,心中升起一股不敢置信:这真是那个以往千里迢迢上京,又事事精打细算了十年之久的太太吗?怎么现下想事情竟变得如此简单?

只是她这一辈子是跟陈太太绑在一起了,主人家没了别的话,束妈妈只能苦涩应下,回头就去一一操办陈太太那些必然会得罪许多人的命令。

眼下将近端午佳节,去年的这个时候,府中上上下下清扫一新,处处盈满艾草香,厨下也正忙着包粽子。几个厨娘包的粽子个顶个儿又好看又结实,到了正日子,从上到下人人都能领一串儿。

今年可好,粽子没了,活计可能也要没了,就连负责提水的婆子也没了能跟贩水人炫耀陈家好日子的机会,有些无精打采的。

因着这些,以往让大家觉得与有荣焉的文曲星大少爷私底下也很是招致了些不满,甚至有年纪大些的怀疑他这是“撞客”了,煞有介事地偷偷求了符,盼着大少爷早些把少奶奶哄回来。

以前大家谁也没听说过这和离是怎么一回事,保不准不作数呢?

少奶奶回来了,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