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龙宴(二)

“臣也愿为大将军求情!”渊亲王此时也出了列,双手交叠朝皇上一拜,还大有皇上不同意他就不起来的派头,“大将军性子散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立了战功回来说,摆明了就是有些人存心想拿功高震主一事做文章,不过这是不是太牵强了,我倒觉得春微姑娘的话很合情理,还能让我等一饱眼福。”

春微在他背后道了个谢,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自个儿这儿的礼数得到位。

见小皇帝久久不应声,她便挥手叫身后跟着的歌女纷纷退让开来,把中央的舞台空出来,一面偷瞄这小皇帝却脸色,也没看出半点阻止的意向,想必也是默许了。

她大大方方地朝着喻恒露出一笑,“将军请吧。”

“凭啥?”

却不知那喻恒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春微那一番进退得当的话并没有换得他半点赞许,他反而像个没长骨头的人一样,拿连晁当肉垫,往门边一靠,“你上下嘴皮子轻巧儿一沾,我就得陪你耍?你是长得好看还是怎么着?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这下春微脸上的笑容也有点绷不住了,她是听闻过燕南现在这位大将军有多么荒唐,却没想到他能在百官面前如此嘲讽一个女子的容貌。

“在下自是不敢高看的,只是……”她忍着气回道,中途还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家师卜恩说您一定会同意。”

卜恩这个名字一亮出来,场下顿时哗然起来,喻恒的骨头也长了回来,他站直的一瞬间,连晁就手脚加下巴颏一起招呼到怀里的破佛上,生怕喻恒气昏了头,忘了自个儿腿瘸拔刀就冲过去。

喻恒确实有那个心,但是他没那个机会,因为一把关公刀忽地从帷帐后面飞出来,风火轮似的在空中翻了几圈后,尖端一下子扎进了春微姑娘足前。

“小丫头片子莫不如先会会哀家?”

喻太后几乎是从帷幕后面冲出来的,什么礼仪什么体面都抛在了脑后,皇帝有心上前劝阻,却连她的袖袍都没挨上就被挥开了,禁军更是不敢阻拦。

百官刚落座还没多大一会儿,又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直视太后的此时怒容,但如此相似的场景,却不讲道理地将人拖拽进了五年前的那场噩梦。

如此相似的这个场面,也一度把众人带回了五年前那次庆国宴上。

那次还是往生剑剑主首次进入到中原来,当时新皇登基,又遇开国二十周年,天下大赦,场面办得也是隆重,当时任军部大将军的正是喻恒的四哥喻槐。

但这并不是往生剑与破佛刀的第一次交锋。

往生剑的持主姓卜,原非什么名门大家,只是在万娄群山中隐居的一个侠客,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在万娄一代颇受好评,也深得那时万娄领主的青睐,只是领主三番请他出山相助都遭婉拒,称自己性好自由,不喜拘束。

往生剑成名也是因为在二十年前的万娄屠城战役之中,虽然万娄的落败已成定局,他却以一人之力单抗老将喻坤数百回合,二人最终耗尽了体力战成平手,喻老将军欣赏他的剑风,最后向先帝求情,替他保下了万娄山河之中的那一隅山头。

那一战之后,民间话本也没敢落后太久,大将军尚未回归,城里就开始流传,长刀破佛与重剑往生的传奇故事。

毕竟亲眼目睹的那一战的人是少数的,人们渐渐不满足于话本上的绘图,以及说书人嘴里的片语,他们渴求更加真实的,能够展现在眼前的交锋,于是那天,也忘了是谁先起的哄,邀两位名器的持主比武助兴,附议者如潮,而小皇帝当年不过十岁,拗不过民意便默许了那次比试。

而那场助兴的比武,也成了一切杀戮的开端。

*

春微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丫头,面对从天而降的关公刀也只是略微向后错开一步,朝着大踏步走来的喻太后弯下了腰,“不知在下说错了那句话,竟然能让太后如此失了体面,太后若要杀我便杀,在下绝不反抗,只是还望死个明白。”

喻太后也不管她那些花腔,走上前去一把将刀抽出来,“五年前,你师父在庆国宴上杀了哀家胞弟,如今又想故技重施,你说哀家为何动怒!”

“在下惶恐!实在不知太后所言故技谓何?五年前我师父应邀前来祝贺,比武一事也是贵方的主意,况且当日擂台场没有上万人也得有八千,这些人可都是证人,不过是一场表演性质的比武助兴,喻将军虽然败,但明眼人都晓得那是给我家师父面子,才佯做未能挡住最后一剑,可家师又何尝敢真下手,二人下场时分明连盔甲都未曾损伤半点,太后不能仅仅只是因为贵国的将军死在了当晚,就空口污我师父杀人啊,要知道当晚家师可一直留在皇宫中,与圣上谈心,太后难不成是怀疑自己儿子!”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因为喻太后的刀刃已经抵在她的额头上了。

“而且!”她见有效果,一边说一边往后撤着步子,“既然无故技,又哪里谈得上重施,在下实在想不通太后如此激动的原因,太后难道觉得,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弱女子,既无家师的功力,也无往生剑在手,只身在中原,还能杀得了喻小将军?那您可是太高看在下了!”

喻太后只是摇头,手一松,那柄关公刀也随之坠落下去,她眼里再看不见那个信口胡说的疯丫头,只剩下整齐划一跪在地上的众臣。一时间汹涌上脑海里的恨意退下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已经害了喻恒。

自从他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城以来,人人都在关心大将军的伤况,只是出发点各有不同。

燕南从领土时期到如今建立王朝,在武这一方面向来是喻氏一家独大,燕南的百姓早就适应了喻家的庇护,而喻恒作为喻家的最后一个家主,若他已经无力担任这大将军一职,再寻良将恐怕也得费上一番功夫,然而当今局面尚未明朗,此次北上固然是取得了胜利,但是跑了至关重要的人质,只要组织者不死,那些乱贼始终如游水一般,打散了换个地方就又能重新聚起来。

百姓想要喻恒活,更想要他健康的活,哪怕他只是待着,只要他还拿着破佛,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一天,那些人就要忌惮上一天,他们就能安心的入睡一晚。

而喻太后此时的失态无疑已经在向众人表明,那个全盛姿态的大将军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喻恒,连一个江湖上的黄毛丫头都不敢敌对。

往后的事情,她不敢想。

“是在下唐突了,弄巧成拙扰了贵国的佳节,实在过意不去。”她忽然收起了身上的戾气,虔诚地跪拜到喻太后脚边,又朝着皇上跪了下去,“民女这就离开,择日再来致歉。”

“来人。”喻太后抬起手拍了两下,唤那些禁军听令,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的。

“杀。”

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把年纪了,活也活够了,她不怕落人话柄,只怕过了今夜,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太后今日在这儿杀我,可考虑过以后!”

春微显然也没料到她能破罐子破摔,她腰间虽然别了把剑,可剑未开封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

“让她走。”

在皇位上当了好一会儿观众的小皇帝此时终于站了起来,禁军是只属于他管辖的,自然是听取皇帝的命令,比起包围时的迟疑,显然让开出路的动作更加迅速。

“太难看了,母后。”冷冰冰的视线从高处打下来,他就这样看着中央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门口处喻恒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靠回到连晁身上,他早就站不住了,方才从御前走到门口都是硬撑过来的,他摸了摸长刀上面的花纹,像是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也逃不过二十五岁必死的命运了。”

*

此时场上值得聚焦的点太多了,没人注意到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混在禁军的脚下溜了进来,直奔中央的春微去,而且十分下流的钻进了人家姑娘的裙子里。

她的精神从太后下了杀令就开始紧绷了起来,此时腿间钻进来个毛家伙,一时也被吓得不轻。

小狐狸在她腿上咬了一口,也不多停留,又奔着那渊亲王的桌台冲了过去,亲王的护卫反应快,连忙拔刀护在亲王身前,但那小狐狸也不攻击其他人,只是用脑袋把桌案顶翻,又上窜下跳地去顶其他人的。

禁军此时也摸不着头脑,皇上没下令,他们也就只是看着那狐狸啊啊叫唤着乱撞,不知道该做什么,小狐狸撞了一大圈,不累鼻子也该疼了,它也摸不着头脑,自己都闹成这样了,为什么没人拿刀砍他。

“是不是你那只狐狸?”

连晁也惊了,忍不住推了推喻恒,结果发现喻恒也是和他一样的表情看着那只狐狸撒泼。

“它什么时候成我的狐狸了?”

“它到底在做什么?它是活腻歪了吗?”

“它好像……”喻恒犹豫了一下,“想让人追它?”

他想不明白,禁军也想不明白,百官更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要不要跪着,倒是喻太后最先反应过来,用鞋尖把地上躺着的关公刀给踢了起来,照着那小狐狸劈了过去。

“哪里来的妖狐,敢在殿前撒野!你们愣着干什么,一只狐狸还要哀家出手吗?”她一面把刀砍在小狐狸刚刚落在的位置上,一面朝着一动不动的禁军喝到。

那些禁军也应声行动起来,小狐狸看着有人肯举刀了,也就不再和大臣们的饭桌过不去了,撒开四条腿跑起来,尾巴飞扬着,和身体连成了一条直线,它忽而落到梁柱上,忽而落在两旁后场的侍女身上,最后跃到杂耍班子带上来的道具上。

可莫要说现在的场面乱做一团,等到那些个禁军从箱子里批出来第一批手持凶器,面上蒙着黑布的人之后,房梁上又纷纷跃下来一批装束完全相同的人,混战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