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龙宴(三)

“这就是你说的只身一人?”小皇帝沉声道。

春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面色有些许发青,她吊着眼睛剜了一眼前面的渊亲王,费劲地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说道:“民女与他们素未相识,还望皇上皇太后明察!”

“都这样了还嘴硬,这女的脑子不好吧。”

连晁远远观望着,忍不住凑到喻恒耳边砸了咂嘴。

“不像。”喻恒却摇摇头,“二胖应该就找了她一个。”

“也就你有胆子管人家王爷叫二胖,”连晁小声嘟囔了一句,又问道:“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都是佣兵,这燕南城里想杀我的人可不少,不好说是谁找的,还找来这么多,”他突然嗤笑一声,“老子的脑袋就是值钱,你们羡慕不来。”

连晁刚想回一句有什么可羡慕的,就瞧见那狐狸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他俩站的位置冲了过来,速度快到全身的毛发都跟着往后吹,但是作为一个目力极佳的弓箭手,他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它蹄子还有尾巴上沾着的,跟着它一块在飞扬起来的菜汤。

喻恒显然也看见它,拽过连晁就想往自己身前挡,但终归还是慢了一步,小狐狸跳弹惊人,后蹄一蹬,前爪就扒到他的腰封上了,爪子尖扎布料里,两下就爬到了喻恒的肩膀上,大将军的肩诚然不窄,但也盛不下它四个蹄子一块站。

“小混蛋,你给我下去!”

而且还有喻恒在后面拽它尾巴。

此时喻恒脸上的表情也叫一个精彩,像被人拿刀捅了几下,他嫌弃那小狐狸的蹄子脏,还嫌人家爪子勾坏自己的衣裳。

小狐狸不乐意被人碰尾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声里还间歇性掺杂了几声恼火的叫唤,它尾巴尖甩起来,沾的菜汤还没少甩到连晁的脸上去,忽然间,它灵机一动,仗着自个儿身子软,从后面绕到喻恒的另一边肩膀,尾巴从前面兜过去,像个毛领一样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圈。

喻恒黑着脸瞪它,它仰着小脑袋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还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显然剧烈运动后还没调整过来呼吸。

它以为喻恒会夸夸它,摸摸它的小脑袋,最好再能给它挠挠脖子,可没想到这姓喻的心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这不免让它有点失望,把下巴搭回到两条前蹄上,一下一下舔着自个儿尾巴尖上的菜汤。

那些刺客也没做什么无畏地抵抗,他们是冲着钱来的,没到和禁军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毕竟他们也不想这笔钱到最后变成了冥币。

但总归是把这场金龙宴扰了个彻底,连素有扶不上墙的烂泥之称的小皇帝,都把袖袍甩的哗哗作响,强压着怒气宣告了晚宴到此结束,刺客押进大牢,便再无一句多言。

知秋驾车赶来的倒也是时候,百官跪恩过后,正准备陆续离席。

不过这姑娘身上的舞服都没来得及换,天寒地冻时还露出大片大片的皮肤在外面,牵着缰绳的手上露着被冻红的关节,喻恒看见她便朝他挥了挥手,从连晁手里拿过自个儿的刀,一瘸一拐地往马车上走,也没个嘘寒问暖的客套话,弄得连晁都替那知秋心寒。

这姑娘从前是烟柳的头牌名妓,也是他喻家的其中一个情报来源,后来烟柳被喻恒带人给抄了,这姑娘才得以回到喻府,但在喻府里一没名,二没分,和那些个贴身侍女没什么区别,还时不时被喻恒叫去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

“你能不能稍微展现一下你男人的魅力。”连晁上了车就开始教育他,“你看这人家姑娘替你鞍前马后的,冻得哆哆嗦嗦的,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你认为这些都理所当然吗?”

喻恒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在肩膀上摸了一会儿,掐着那小狐狸的后颈毛,把它从脖子上扯下来,从车廉后面递出去,“知秋,冷吗,给你个暖和的要不要。”

那小狐狸方才正圈在他脖子上睡着,这一天可把它给累坏了,此时被人揪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眼皮抬了抬,就有黏糊糊地粘回去了。

连晁:“……”

“少爷莫要说这些玩笑话,”知秋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过来,“我们还在外面,前方还不知是否安全。”

“安全安全,你们在西坞门那儿把我放下,然后回府就行,没人敢拦着。”

“你疯了?你他娘的又不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排着队要杀你,我们拼死拼活地护你一个都护不过来,你还自己往人家刀下送,真拿自个儿当刀神了!单腿刀神?”

喻恒嘟哝了一句晦气,把那迷迷糊糊的小狐狸往他怀里一塞,“我的命已经不值钱了,你把它护好就行,别让它在撒丫子乱跑,不然明天就不知道出现在谁家的菜盘子里了。”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有人会杀这只狐狸?”

“谁知道呢,也许吧。”他没头没脑地说,用长刀的刀柄略微掀开了一点点窗帘,“人都到西坞门了吗?”

“到了,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吩咐下去的,不过,你说你能在半个钟之内被皇上撵出来,我没信,我觉得你一刻钟就够了,所以告诉他们的也是一刻钟之后在西坞门集合。”连晁觉得自己对这时间的预判是相当机智,只是现在没时间给他小骄傲一下。

他把喻恒的身子扳得正回来,尽量心平气和地讲:“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们不怕,我们都是喻家带出来的兵,我们很强的,我们护你周全,不会有人害你。”

“知秋啊,”喻恒叹了口气,“还有多久能到西坞门。”

知秋隔了片刻才回应道:“过了前面就是。”

他应了一声,回过来头认真的看向连晁,外面的寒风时不时把两边的窗帘吹得卷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进来,映在两个人脸上。

“连晨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记好。”他一字一顿地说。

*

出入皇宫的门有四个,西坞门是最后修成的,也是最不长开放的,它主要用来通大批兵马,平日里不常用上。

喻恒是最爱走这个门的,一经一行之间都能回想起出征时那份壮阔。

从西坞门出发,骑着铁甲马,踏上白日里最热闹喧哗的青云街,尽头处就是出城的门,路上的百姓们会叽叽喳喳地挤在两边高呼着祝福凯旋的话语,还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咧着嘴递上来黏糊糊的糖葫芦,不过随即就会被自家大人拦腰抱起来,再三叮嘱莫要妨了出征的路。

没有踩着那批领头马的鞍上时,他是看不见这些的。

这些父兄走过的路,父兄看过的景色。

“你知道喻恒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连晁忽然对着在前面驾车的知秋发问道。

“主子的事情,我们不能随意评判。”

不管这是多么没话找话地发问,知秋都会认真地给以回复。

“他以前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宫廷画师,他喜欢给模样好看的人画像,喜欢给好看的庭院画像,喜欢把所有他觉得美的东西都留下来。”

“他说他最烦那些打打杀杀的,如果有下辈子绝对不要投胎到武将家里去。”

“他还说他不理解为什么父辈们会留下那么多歌颂忠诚的理论,人人生来带的物件都一样,凭什么他要以牺牲自己守护旁人为毕生的信念。”

“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是个好将军。”知秋的声音从马蹄声的间隙里传过来,及时地打断他越发往疯癫方向走的独白,“别再分神去想太多了,虽然你是外姓,但喻家的所有家仆都会向效忠于喻恒一样,效忠于你。”

光亮微弱的车厢里,原本在连晁腿上酣睡的小狐狸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十分不安地站起来,在车厢里上蹿下跳地闻了一圈,连晁怕它再跑,赶忙把它拉回来抱好。

那狐狸拼命挣扎起来,嘴巴张开到最大,啊啊的叫唤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厉,惹得知秋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它,“它怎么了?”

“估计是喻恒那边开始了,这狐狸是灵物,好像能感受到什么似的。”他快速地说着,“今天早上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叫,还扯着喻恒的衣裳不让他走,那时候我们还以为它是被踩了生气,都没在意,现在想起来,它一早就知道今天要发生这些!”

知秋定定地看着他,放下了帘子,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的屁股上。

“慢一点!慢一点!”

狐狸在叫,马儿也开始嘶鸣,连晁的脑子越来越乱,他把小狐狸死死地搂在怀里,“慢一点!知秋我们回去吧,不能把喻恒一个人留在那儿,他就算再也领不了打不了仗,他也是……他是喻恒啊!他不只是大将军!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

“不能回头,这也是少爷的命令。”